陈到沉稳有力的声音在肃穆的书房内继续响起。
烛火随着他的话音轻轻摇曳。
在众人凝重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乃我大汉深入曹魏腹心之暗卫。”
“其身份目前已是绝密。”
陈到的声音低沉而肃穆。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他宽厚的手掌无意识地按在身前的地图卷轴上。
仿佛在按压着那个名字所承载的重重风险。
“然其与曹魏有血海深仇,忠诚无可置疑!”
他的目光转向后来进入、满身风雪的“李敏”。
继续揭晓谜底。
“昔年,涪城张氏北通曹魏时,陛下便布下此子……”
“他名叫宗预。”
“接下来,就让宗统领自己来说吧!”
“宗预?”
关兴和张苞思索片刻。
感觉这名字颇为熟悉。
张苞问道:“是皇帝陛下‘三百弟子’之一的那个宗预?”
“跟陈到将军之子陈震关系很要好的那个宗预?”
“跟糜竺将军之子糜威关系也很要好的那个宗预?”
宗预点了点头,看向陈到。
陈到微微颔首。
沉声道:“没错,正是此子!”
关兴和张苞这才恍然记起。
只有孟达一头雾水。
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他此刻被巨大的封赏喜悦充盈胸臆。
心态比较平和。
也就好整以暇地看着这错综复杂的谜题一步步解开。
张苞一步上前。
他脾气比较急躁。
上前仔细打量着宗预。
怎么看都跟记忆中的那个宗预形象对不上。
说着就要去扯宗预的头发面皮!
关兴也在仔细打量着宗预。
见到张苞这举动,大惊!
连忙拉住张苞的手。
说道:“大哥不可!”
说着,把他拉到一旁。
他可是知道白毦暗卫神秘得很。
这说不定就是他的伪装之一。
要是就这么莽撞地揭下人家的伪装。
万一触碰了什么绝密的机关或者隐讳。
那就闯大祸了!
张苞有些不情不愿。
关兴好言劝慰。
最后抬出了他们的“皇帝哥哥”刘禅。
张苞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嘴里咕哝了一句:“麻烦!”
安抚好了张苞。
关兴仔细思索。
皱眉问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皇帝陛下应该是派你与陈震、糜威一起去寻找医圣张仲景的吧?”
“后来陈震、糜威回来了,你却始终没有音讯。”
“当时陛下也未多言,我们还以为你已殉国了呢?”
宗预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历经风霜的沧桑。
“此事说来话长!”
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
继续说道:“当初我奉命出去,明面上是为寻访医圣。”
“实则是为了伺机接触曹魏的高层边疆将领。”
“陛下给了我一份名单。”
“令我暗中观察。”
“若其中有骄奢淫逸、意志堕落者,便寻机添油加醋,令其更加不堪。”
“然而去了方知,此事何其艰难。”
“若无得力之人引荐,没有足够的名声,根本难以与他们结交。”
“即便想用巨额的金钱开路,可若身份来历不明,他们亦是小心谨慎得很。”
“毕竟曹丕还算是个明主,对麾下功勋之后管束甚严。”
“因此,起初进展甚微,几无机会。”
“甚至一度在洛阳寸步难行,险些暴露。”
“后来。”
宗预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带着一丝转机来临的意味。
“我收到了陛下的一封密信。”
“并被拜为曹魏地区的白毦暗卫统领。”
“自此,一切行动才逐渐顺遂起来。”
“陛下给我发来了李敏兄弟的全部卷宗文书。”
宗预说到这里。
用手指了指身旁一直沉默的真李敏。
继续说道:“这事,李统领是知道的。”
李敏点了点头。
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肯定:“不错,此事陛下与我说过,我完全同意。”
其他人闻言齐齐点头。
宗预这才接着说道:“陛下让我此后便以‘李敏’之名在曹魏暗中活动!”
“如此一来,一切便顺遂起来了!”
他顿了顿。
环视众人。
解释道:“只因‘李敏’这一身份,在曹魏看来,乃是与我大汉有深仇大恨的‘自己人’。”
“一个怀才不遇、又背负着‘家破人亡’之痛的世家子。”
“正是他们最愿意接纳,甚至施以援手、引为心腹的对象。”
“我借此身份,方得以顺利打入他们之中。”
“至于为何此身份有如此效用,里面便牵扯到李敏兄弟的真实身世了。”
宗预把目光转向李敏。
眼神中带着询问与尊重。
示意这隐秘由他自己言明更为妥当。
李敏见大家都看向他。
他那仿佛寒玉雕琢而成的、儒雅却冷冽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眼中闪过一丝极为深刻的痛苦。
他沉默了片刻。
仿佛在与某种沉重的记忆抗争。
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才用尽量平稳的声调开口。
声音却比方才更加干涩。
“我乃李邈之庶子。”
“李邈?”
众人一听到这个名字,都是齐齐一怔。
邓芝抚须的手停在了半空。
试探着问道:“可是丞相参军李邈?”
“那个……意欲勾结李严谋逆的李邈?”
后面的话邓芝没有再说下去。
但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李敏显然不愿在李邈这个话题上多说。
但他心里清楚,有些事必须说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驱散那蚀骨的寒意。
声音冰冷如铁:“没错,正是此獠。”
“他因谋逆被处死。”
“陛下怜悯,让我继承了李家一部分资财。”
“得以进入白毦暗卫。”
说到这里,他话锋陡然一转。
语气中透出刻骨的寒意:“但我与此人之间,毫无父子之情!”
“我母亲出身低微。”
“只是李家一个负责浆洗的婢女。”
“李邈那禽兽,一日醉酒后淫性大发,玷污了我母亲。”
“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母亲怀孕。”
“遭众人唾骂指责。”
“皆斥她败坏李家诗礼传家的门风。”
“甚至要将她打死。”
“幸得李府老太君身边一个心地善良的婢女。”
“见母亲境遇凄惨,将此事告知老太君。”
“老太君才将母亲留下,安置在府中。”
“李邈因此事在府中遭人非议。”
“反而更加怨恨我母亲。”
“对她非打即骂,时常苛责。”
“而他的正妻,更是对我母亲百般刁难、肆意虐待……”
李敏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曾亲眼看见,就因冬日没有备好羹汤。”
“那所谓的正妻便命人当众掌掴我母亲。”
“肆意打骂。”
“李府的奴仆也趁机拳脚相加,百般侮辱……”
说到此处,李敏身体猛地一颤。
脸色痛苦扭曲。
几乎说不出话。
“后来……母亲被罚跪在冰天雪地之中。”
“等我赶到时,她……她已经被活活冻死了。”
他哽咽难言。
眼泪滚滚而下。
“老太君得知后,也只是命人偷偷将母亲草草安葬。”
“连个名分都没有。”
“就像路边死了条野狗。”
“最后,她只罚李邈在宗祠闭门思过一个月。”
“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诗礼传家。”
“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之家!”
“后来,我被老太君接到身边抚养,才得以长大。”
“从那以后,我隐忍不言。”
“凡事不轻易表露心迹。”
“这便是我如今沉默寡言的缘由。”
说到这里,李敏咬牙切齿!
“所以,我一点也不为李家的覆灭感到痛惜。”
“他们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那李邈,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
“实则虚伪懦弱。”
“视我们母子如污秽。”
“恨不得我们从未存在过。”
“我对他,唯有刻骨之恨!”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
胸膛微微起伏。
即便时隔多年,这段回忆仍能轻易撕裂他冰封的外表。
“后来李家覆灭,于我而言并非灾难,而是解脱。”
“陛下予我新生。”
“让我得以暗中掌管李家残留势力至今。”
“因此,我的身份,明面上正是与陛下有血海深仇之人。”
“因为陛下处决了那个伪君子。”
书房内一片寂静。
只有火盆中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李敏的身世如同一块寒冰。
投入众人心中,激起复杂的涟漪。
有同情。
有了然。
更有对命运弄人的感慨。
坐在一旁的孟达。
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圣旨。
原本因巨大封赏而激荡不已的心情。
此刻也添了几分沉甸甸的触动。
邓芝闻言,肃然起身。
走到李敏面前。
郑重一揖。
声音沉凝而有力。
打破了这片沉默。
“李统领,且听邓某一言。”
“昔太史公尝云:‘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着《离骚》。’”
“古之圣贤,未尝不困于厄难,而后能砥砺锋芒,成不朽之业。”
他目光灼灼。
直视着李敏眼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冰寒。
继续道:“《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君之所历,非天弃也,实天将铸君为利剑也!”
“李邈之流,看似清贵,实则腐木。”
“纵有诗礼传家之表,难掩门楣腐朽之实。”
“而君虽出身寒微,然心如明镜,志若磐石。”
“此正《诗经》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邓芝向前一步。
声调愈发激昂。
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更可贵者,君能明辨忠奸。”
“不以血脉囿志,而以大义立身。”
“陛下识君于微末,正是慧眼如炬!”
“昔豫让不言‘国土待我’而报智伯。”
“今君怀知遇之恩,效忠陛下。”
“此诚谓‘士为知己者死’!”
“那些过往磨难,如今观之,恰如璞玉受琢,终现光华!”
他最后慨然道:“愿君勿以出身介怀。”
“观今日之李敏,已非李家庶子。”
“实乃大汉白毦暗卫之栋梁,陛下信赖之臂膀!”
“这沉沉暗夜,正是君等利剑出鞘之时!”
李敏冰封般的脸上。
在邓芝这番慷慨陈词之后。
终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他并未多言。
只是向着邓芝。
也向着在场所有注视着他的同袍。
深深地、郑重地揖了一礼。
在他躬身之时。
关兴与张苞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敬佩与决意。
两人不约而同地抱拳。
向着李敏还了一礼。
陈到微微颔首。
目光中满是肯定。
就连一旁的孟达。
也收敛了神色。
肃然端坐。
心中对这群英汇聚的凝聚力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