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长叹一声。
那叹息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
充满了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与内心无尽的挣扎。
他原本挺直的肩背也微微佝偻下来。
语气彻底软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正方兄……他……他竟落得如此境地……”
“我这心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化作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目光游离,似乎不敢与邓芝对视。
又似在追忆与李严昔年的情分。
邓芝见状,知道已触及其心防软肋。
赶忙趁热打铁,向前微倾身体。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与笃定。
一字一句道。
“李将军虽在囹圄,陛下仍念其才。”
“予其戴罪立功之机,令其修书与将军,此信便是明证。”
他目光炯炯地直视孟达。
“陛下更言,孟将军若肯幡然来归。”
“非但前愆尽恕,更可复将军之位。”
“以列侯待之,使将军之名,重归汉室旌旗之下!”
“此乃弃暗投明,保全宗族,青史留名之千秋良机!”
“岂是孙权空口许诺、远在江东之虚职能比?”
邓芝滔滔不绝,言辞愈发恳切,也愈发显得铿锵有力。
“将军,且请静心,细思!”
“我大汉待臣子,何曾不是以仁德为本,以信义为先?”
“尤记得当年先帝在时,待将军是何等恩遇!”
“将军自葭萌关归附,先帝何曾因将军新至而见外?”
“非但不见外,更是倾心相托,委以上庸、房陵之重任,视若股肱!”
“此等知遇之恩,天地可鉴!”
“即便后来……后来将军因援救关君侯之事,与刘封不睦,致使大局崩坏,不得已而北投曹氏……”
“先帝虽痛心疾首,盛怒之下!”
“试问,可曾有一兵一卒,加害于将军留于蜀中的家小宗族?”
“不曾!”
“非但不曾,反下诏保全,令其安居故里,免受牵连之苦!”
“先帝之仁德,光照四海。”
“即便于叛离之将,亦存保全之念!”
“曹丕能予你者,不过利禄;而先帝所赐,乃是生恩!”
“此等胸怀,曹丕、孙权之流,可能企及?”
他话音戛然而止,只将灼灼目光锁在孟达脸上,任那旧恩与愧疚,在其心中翻江倒海。
书房内,霎时静得可怕。
孟达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被抽干。
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那只原本稳持杯盏的手,此刻却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先帝的恩情与仁德,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当年的不堪与此刻的窘迫。
让他愧疚难当,无言以对。
但这愧疚只在他眼中停留了片刻。
便被一种更急切、更现实的忧虑所取代……
先帝仁德如斯,那么新君呢?
他骤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住邓芝。
那里面交织着羞愧、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沙哑:
“先帝待我……恩重如山,达……百死难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问出那个关乎身家性命与未来前程的核心问题:
“只是……只是达乃背义之人,不知……当今陛下与诸葛丞相,究竟如何看待孟达?”
邓芝闻言,朗声大笑,声震屋瓦!
“陛下之圣明,法度之严正,天下共鉴!将军岂会不知?岂会不闻?”
“李严之事,便是铁证!”
“其所犯勾结东吴,发动叛乱,乃谋逆之大罪!按律,当夷三族,绝不姑息!”
“然陛下与丞相如何处置?”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字字铿锵:
“明察秋毫,只罚首恶,不累无辜!”
“且陛下念李严乃先帝托孤重臣,感念先帝之仁德,不忍心处死他,只以苦役之刑,代替死刑,此乃陛下宽大为怀,令其圈禁思过,今陛下留其戴罪立功之身。其家族之中,有罪者伏法,无辜者开释,各安其业!”
“其庶子李彪,清白自守,未涉父罪。非但未受株连,反因其才具,继续署理江州都督要职,委以方面之任!”
“此便是当今陛下的气度与法度!功过不相掩,赏罚不相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堪比光武再世!”
邓芝言辞愈发激昂,仿佛要烧穿孟达心中最后的壁垒。
“陛下待罪臣李严,尚能存此仁恕,予其自新之机;何况将军昔日之过,有其不得已之苦衷,陛下与丞相皆洞若观火,深为体察!”
“今日若能弃暗投明,非但前愆尽赦,更能重归汉室,再列朝班,以将军之才,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利害:
“如此皇恩浩荡、法度昭昭之朝,将军还有何后顾之忧?反观那江东孙氏,性多猜忌,翻覆无常,今日之座上宾,安知非明日之阶下囚?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将军!”邓芝最后断喝,声若金石,“切莫因一时虚利,而失万世之名,毁宗族之基,断送这重振家声的唯一良机!”
邓芝的话语如刀,目光更是如锋利的匕首,直刺孟达的内心,令书房内的空气为之凝滞。
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书房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
并伴随着亲兵试图阻拦的低声喧哗。
瞬间打破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孟兴仓惶推门而入。
也顾不得邓芝在场,急声道:
“父亲!不好了!徐详带着随从,声称有吴王紧急密旨,强行闯府,已到前院!言不见父亲,绝不离去!孩儿……孩儿拦他不住!”
孟达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一道冷电劈中。
他猛地看向邓芝。
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本能般的慌乱。
那是对旧主、对蜀汉的愧疚被当场撞破的惊悸。
随即,一股求存自保的、赤裸裸的杀机骤然升腾而起。
是否该立刻拿下邓芝,以换取江东信任,渡过眼前危机?
邓芝敏锐之极,立刻捕捉到孟达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凶光。
他却神色不变,反而朗声一笑。
笑声在几乎凝滞的紧张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清越:
“来得正好!将军,可是欲唤甲士擒我,以取信于吴使?”
孟达目光急剧变幻,杀意与犹豫在瞳孔中激烈交锋。
拿下邓芝,固然能暂时取信于孙权,但也彻底断绝了归汉之路,更将背负背信弃义的恶名。
若不拿下,又如何应对眼前咄咄逼人的徐详?
袖中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显示出他内心天人交战的剧烈。
最终,他猛地一跺脚,咬牙对孟兴低吼道:
“你去前厅,设法稳住徐详!就说我更衣完毕,即刻便到!”
待孟兴匆匆离去。
他猛地转向邓芝,压低声音。
那声音里混杂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恳求与不容置疑的威胁:
“伯苗,你暂避屏风之后!无论听到何事,万勿出声!否则,休怪孟达剑下无情!”
邓芝深深看了孟达一眼。
那目光澄澈而锐利,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深处。
他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袍袖,坦然一揖:
“芝,谨遵将军之命。只是望将军明鉴,骑墙之势,终难持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罢,不再多言,迅捷而无声地退至那座巨大的檀木屏风之后。
身影彻底没入其投下的厚重阴影之中。
孟达连做几次深呼吸,强压下身体的剧烈反应。
他迅速整理好衣冠,在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波澜不惊的表情,又再三调整嘴角,才勉强弯出一个“从容”的笑。
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只让他眼底的惊惶更加无处隐藏。
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入前厅。
厅内灯火通明,映照四下,却显得人心更为晦暗。
江东使者徐详已傲然立于堂中。
见孟达出来,也不施全礼。
只是随意拱了拱手。
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质问。
“孟将军!好大的架子!”
“吴王待将军不薄,何以避而不见至斯?”
“莫非将军已另觅高枝,视我江东如无物?”
他目光锐利如钩。
毫不客气地扫视着孟达的脸庞和周身。
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孟达心中恼怒于对方的倨傲无礼。
却强压火气。
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
赔笑道。
“子明先生何出此言?实在是折杀孟达了!”
“近日新城军务繁忙,琐事缠身,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不知吴王此时遣先生前来,又有何重要旨意?”
徐详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神态倨傲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
那帛书以金线精心封缄。
他在空中“唰”地虚展一下。
并未直接递交。
声如金石。
“吴王最新旨意!”
“若将军愿举义旗,骠骑将军、荆州牧、宛陵侯之位虚席以待!”
“此外,吴王已命陆逊都督在夏口整军!”
“艨艟斗舰已集结待命!”
“一旦将军易帜,江东水师便可溯汉水而上,与你里应外合,北取襄阳!”
“此乃实打实的助力,绝非空言!”
他刻意加重了“实打实”三字。
目光如剑锋般凌厉,紧紧锁住孟达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见孟达呼吸微微一促。
眼中闪过贪婪与意动。
但仍有迟疑之色。
徐详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笑意带着冰冷。
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
话语却如淬毒的匕首。
“对了,将军可知,西城申仪将军处,我主亦遣使致意。”
“申将军对‘荆州牧’之位,似乎也颇有兴致。”
“他已明确表示,若将军三日内再无决断,他愿提兵东向,为吴王前驱,共取新城!”
“若将军迟迟不能决,只怕这泼天之功,这天大的机遇,便要落于他人之手了。”
这句话如同毒刺。
不仅扎在孟达敏感的神经上。
更带着赤裸裸的军事威胁。
将竞争关系瞬间升级为你死我活的态势。
屏风后的邓芝。
听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心里沁出冷汗。
孙权此番不仅加码。
抛出了具体且极具诱惑力的军事行动计划。
更抬出了申仪这个潜在的替代者。
这对摇摆不定的孟达而言。
诱惑和压力都陡然增大了数倍。
果然。
孟达呼吸一滞。
眼中闪过强烈的挣扎。
一边是蜀汉的旧恩与新诺。
一边是江东现实的重利与威胁。
还有申仪这个潜在对手的逼迫。
让他心乱如麻。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迟疑道。
“吴王厚爱……达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只是……魏国在宛城、洛阳皆有重兵。”
“尤其是宛城,驻有精兵数万。”
“若其倾力来攻,江东水师远在夏口,只怕……只怕远水难救近火啊……”
徐详脸上闪过一丝极度不耐。
猛地一挥手。
打断道。
“将军何必畏首畏尾!”
“曹丕病重将死,魏国内乱在即,诸子争位,权臣觊觎,焉有余力顾及此地?”
“届时将军据新城险要而望中原,内有精兵,外有强援,何愁大事不成?”
“将军还有何疑虑?”
他话锋陡然一转。
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刺向孟达。
声音也陡然提高。
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莫非真如外界所传,蜀中已派人潜入新城,许了将军更高的价码,让将军心向伪汉了?”
孟达脸色骤然大变。
眼神慌乱地闪烁。
不敢与徐详对视。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置于大庭广众之下。
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带着一丝虚张声势的尖锐。
“子明先生何处听来的谣言?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他负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紧。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稳定。
不让自己颤抖得太过明显。
“既无此事。”
徐详步步紧逼。
脸上已露出胜利在望的神色。
目光灼灼。
仿佛要将孟达彻底看穿。
“将军何不即刻下令,搜查府邸内外?”
“若有蜀使藏匿,立斩不赦,以其首级献于吴王座下,以明心志?”
“如此,方能报吴王对将军的信任厚恩与殷切期望啊!”
孟达额头瞬间渗出细密汗珠。
顺着鬓角滑落。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搜查?
邓芝就在屏风之后!
一旦搜出,自己的千般算计便一朝尽毁!
可不搜,又如何自证清白?
那只微微抬起、即将唤入甲士的手。
僵在半空。
重若千钧。
他眼神涣散。
内心堤防正在全面崩溃。
几乎要被这绝境压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屏风后的邓芝知道不能再等!
孟达的心防已被徐详逼至悬崖边缘。
下一刻,不是彻底倒向江东,就是被迫拿自己祭旗!
他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
“此刻便是决断之时!”
“唯有破釜沉舟,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成,则大汉中兴有望;败,则我邓伯苗血溅五步,亦无愧于心!”
就在孟达那僵在半空的手指即将落下。
徐详嘴角笑意将扬未扬的刹那。
前厅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连烛火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的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
屏风之后。
猛然传出一阵清越、悠长而充满讥诮意味的大笑!
笑声穿金裂玉。
如同投入古潭的巨石。
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也震得孟达与徐详二人脸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