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领命离去后,丞相府的书房内恢复了片刻宁静。
炭火噼啪作响。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在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前蜿蜒。
仿佛预示着他所凝视的那片土地即将燃起的烽烟。
诸葛亮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明灭不定。
他并未去碰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目光仍停留在那张地图上。
新城、上庸。
这两处要地,如同两颗坚钉,深深嵌入曹魏的腹地。
更重要的是,它们正卡在汉吴两国之间那根最敏感的弦上。
但在东吴眼中,这两座城的威胁远不止于此。
它们高悬于荆州防线的头顶,魏军随时可以顺汉水南下,直扑江夏、江陵,这早已让孙权如坐针毡。
可若将来此地为我大汉所有呢?
届时,谁敢保证当年云长威震华夏、兵临荆襄的旧局不会重演?
孙权何等明睿,自然不会坐视。
趁着曹魏内部动荡,他已在暗中布局,意图将新城、上庸纳入掌中,彻底拔除这心头之刺。
这片土地,既是屏障,亦是枷锁,牢牢牵动着建业宫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而近日孙权赠稻之举,也绝非“通好农桑”四字所能概括。
这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元俭(廖化)近日可有军报传来?”
诸葛亮似在自语,又似在询问身旁的杨仪。
杨仪应声上前:
“回丞相,廖将军昨日确有密报至。”
“陆逊所部在夏口一带频频调动,水军操练加剧。”
“虽未越界,但军势逼人,不可不察。”
“陆逊用兵素来持重,今番陈兵夏口,正在汉水入江之咽喉。其意不言自明:魏国新城、上庸一带但凡有变,或我方将来有所动向,皆在其注视之下。他既要防曹魏,又何尝不是在防我等?”
“另,据我方细作探知,魏国驻守荆北的夏侯尚部,亦加强了巡防。”
诸葛亮微微颔首。
羽扇轻摇的频率未有变化。
“果然如此。”
“孙权此举,绝非虚张声势。”
“他真正要的,是新城、上庸的实控之权。唯有将此二城真正握于手中,东吴的荆州防线方能稳固,建业才可高枕无忧。”
“若求之不得……”
诸葛亮话音微顿,眼中锐光一闪,“那他宁可维持现状,也绝不容此二城落入我手,重演关羽之危。”
“陆逊陈兵,便是划下底线。他要让我等清楚,任何动作,都绕不开东吴。”
“而曹魏……曹丕病重,内部暗流涌动。”
“边境守将唯恐有失,加强戒备亦是常理。”
他顿了顿。
手指在地图上代表东三郡的区域用力一点。
“关键在于孟达。”
“此人若定,则东线压力骤减,我军可握主动。”
“届时,曹魏襄阳直面我军兵锋。”
“必分重兵防守。”
“我汉中主力出祁山,则曹魏东西难以兼顾。”
“战略主动在我。”
他的手指又划过汉中与荆州。
“若其反复,或倒向孙权。”
“便为陆逊打开了北上通道。”
“我将不得不分兵加强白帝城与江州防务。”
“北伐大计,至少需推迟一载。”
“此消彼长,孙权气焰更炽。”
“曹丕病重,即是变局之始,亦是机遇之窗。”
“据洛阳密报,曹丕之症甚为险恶。”
“宫中已在密议后事。”
“此窗,至多不过半载。”
“伯苗此行,必须如利剑出鞘,直刺魏主曹丕病重、新君未立,权力悬空之要害!”
“一旦错失,孟达这颗棋子,于敌于我,价值顿失!”
杨仪深以为然。
补充道。
“丞相明鉴。”
“此外,李严处,已着可靠之人把笔墨纸砚送去他劳役之处。”
诸葛亮点点头,接口道。
“他比我们更渴望抓住这次机会。”
“信,会写好的。”
“关键在于,孟达是否会信,是否会动。”
正说话间。
书房门被有节奏地轻叩三下。
不等回应。
一名身着普通吏员服饰、眼神却异常锐利的男子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
他单膝点地。
双手高举一枚细小竹管。
管身靠近封口处,有一道细如发丝、非特定角度绝难察觉的刻痕。
低声道。
“丞相,新城白毦暗卫密报,等级‘火急’。”
诸葛亮接过。
目光掠过那道刻痕,略一颔首。
就着昏黄的灯火,仔细验看竹管封口的火漆印记与旁侧暗记。
确认无误后,
缓缓旋开竹管,取出卷在其中的竹纸。
他指尖轻抚纸面,
感受那微糙而韧薄的质地,
这才展纸垂目,迅速读了起来。
他眼神微凝。
“孟达近日连续召见部将,军中戒备等级提升。”
“其子孟兴频繁出入府库,似在清点物资。”
“另,有江东口音的生面孔,曾秘密拜访孟达,停留半日即去。”
杨仪闻言,面色一紧。
“江东的人?动作好快!”
诸葛亮将那片竹纸放在炭火上,看着火舌舐上纸面,看着它逐渐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缕青烟与片片灰烬。
他神色沉静,缓缓开口:“果然不出所料。”
“此人,应是吴郡都尉郑胄的门客。”
“孙权此时遣使,是料定我大汉国力未复,急需休养。”
“名为结盟,实为恫吓,并非真心要与孟达联合。”
“他能给的,无非虚职与钱粮。”
“那眼下……”
“无妨。”
诸葛亮指尖轻抚过案上舆图,成竹在胸。
“让伯苗带上李严的亲笔信前去,便是破局之关键。”
“孙权诱之以利,曹魏慑之以威。”
“而我大汉予他的,是归正之名、雪耻之机……”
“这,才是他真正缺的。”
“更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一条在曹魏必然清算之外的活路。”
“此乃阳谋,孟达不得不权衡。”
他转向杨仪,吩咐道:
“通知伯苗,做好准备,三日后秘密出发。”
“路线、接应、应急方案,需再三斟酌,确保万无一失。”
“走米仓道,绕开魏军重点布防的傥骆道。”
“沿途我们在汉中的三处暗哨会接应。”
“是!”
杨仪领命,匆匆离去。
诸葛亮独自立于图前,
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图,
看到了那片风雪将至的土地,
看到了那个优柔寡断、正在命运岔路口徘徊的将军。
“孟达啊孟达,”
他轻声低语,
“曹魏视你为孤狼,新君必欲杀你立威。”
“东吴视你为奇货,待价而沽,用完即弃。”
“是重归汉室,争一个青史留名,”
“还是继续首鼠两端,直至身死族灭……”
“此番,该你决断了。”
与此同时。
成都近郊那座隐秘的皇庄内。
李严趴在简陋的木板上。
就着昏暗如豆的油灯,伏案书写。
灯芯不时爆一下。
火光便剧烈摇曳。
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
放大、扭曲。
如同他此刻挣扎的内心。
他的手腕因长久的劳役而布满老茧。
且显得有些僵硬。
但落笔却异常坚定。
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于此。
铁链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
他写写停停。
时而凝神思索。
时而眼眶微红。
一丝不甘的念头,如同深埋在灰烬下的火星,骤然复燃,烫得心底一颤。
“若此番助丞相成事,立此大功,我李严未必没有重返朝堂,与汝等再争高下之日!”
但这念头瞬间被他强行压下。
转化为笔端更显“虔诚”的悔过。
寒风从墙壁的裂缝钻入。
冻得他执笔的手指关节发白、刺痛。
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
将手凑到油灯微弱的火苗上烘烤片刻。
待一丝暖意让血液回流。
才能继续这关乎性命的书写。
信中,他先是追忆了与孟达昔日同在刘璋麾下。
后又共事先帝的旧谊。
尽管其中不乏虚饰。
言辞恳切。
随即,他笔锋一转。
以自身为例。
痛陈“一时糊涂,背离陛下,终至身陷囹圄,累及家门”的悔恨与苦楚。
写到“累及家门”时。
笔尖猛地一顿。
眼前仿佛浮现出儿子李彪惶恐而无助的面容。
这一笔,七分算计之外。
竟也带上了三分真切的痛楚与愧疚。
他详细分析了曹丕病重后魏国朝局的险恶。
引用诸葛亮带来的信息。
点明刘晔等人对孟达的攻讦绝非空穴来风。
“子度兄明鉴。”
“曹丕若在,或可容兄暂安。”
“一旦新君即位,欲立威于内,必先拿兄这等‘客将’开刀。”
“魏国宗室,岂容要地久悬外人之手?”
“届时,兄纵有百口,难辩其忠。”
“纵有万兵,难敌‘国贼’之名!”
写到激动处。
李严的手微微颤抖。
墨点滴落。
在信笺上晕开一小片。
如同他此刻无法完全掌控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继续写道。
“今陛下宽仁,丞相明睿。”
“知兄当年降魏实非得已。”
“更念兄乃汉室旧臣,心存归念。”
“故特遣使密联,予兄自新之机。”
“若兄能幡然醒悟,举上庸、新城以归汉室。”
“非但前罪尽赦。”
“更可复将军之位,享列侯之荣。”
“彪炳史册,岂不远胜于在魏国惴惴不安,待那刀斧加身之日?”
最后。
他以近乎哀求,又带着一丝警告的语气结尾。
“此乃天赐良机,转瞬即逝!”
“望兄勿再迟疑,速做决断!”
“若执迷不悟,待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兄将何以自处?”
“慎之!慎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
李严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瘫倒在地。
大口喘息。
胸腔如同破风箱般起伏。
泪水混杂着脸上的污迹与墨痕。
从他苍老的脸颊滑落。
这封信。
耗尽了他残余的心力、尊严。
以及一丝真假难辨的悔悟。
他知道。
这不仅是写给孟达的。
更是写给陛下和丞相看的。
他必须让上面看到他的“价值”。
看到他的“悔悟”。
看到他的“忠诚”。
他将信纸小心吹干。
折叠好。
放入信封。
用火漆牢牢封缄。
然后。
他挣扎着爬到门边。
将信从特设的小口递出。
沙哑着嗓子对看守道。
“罪臣李严,已遵旨修书完毕。”
“烦请……上呈。”
信很快被送到丞相府。
诸葛亮仔细阅读了李严的信。
尤其是“累及家门”等处。
目光停留了片刻。
他将信交给杨仪。
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赏。
“正方此书,七分假意之下,倒有三分真情。”
“尤其是这‘累及家门’四字,笔力透纸,几近泣血。”
“孟达亦为人父,观此怎能无动于衷?”
“有此三分为引,足以乱其心智矣。”
三日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成都北郊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邓芝已换上一身质料尚佳却不显张扬的蜀锦袍服,扮作往来汉中和巴蜀的绸缎商贾。
面容也稍作点染,肤色微深,添了几道细浅的纹路,望去寻常却透着干练。
他探手按了按怀中的布囊,里面除却金银,还有几份伪造的、钤有汉中官署印信的蜀锦贸迁文牒。
左手拇指上一枚青玉指环,看似朴素,环内却以细刻之法镂着密纹,正是米仓道沿途暗记与秘径图识。
这是他身份的掩护。
亦是打通沿途关节的利器。
他身后跟着两名精干的随从。
扮作伙计模样。
一人负责牵马验货。
一人精于计算。
实则皆是白毦暗卫中的好手。
眼神机警地扫视着四周。
诸葛亮亲自前来送行。
没有仪仗。
只有寥寥数名亲随。
“伯苗,一切小心。”
“孟达若降,则大事可成。”
“若其不从,你当以自身安危为要,速退。”
诸葛亮将一封经过特殊处理的密信递给邓芝,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
紧接着,他取出一个锦囊。
缎面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暗光泽。
邓芝双手接过,指尖触及丝缎的微凉,能感到内里微韧的纸张与其隐约的形状。
“此囊须到生死关头方可开启。”
诸葛亮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带着千钧分量,“内有应变之策,可救你于倒悬。”
随即,他又拿出第三样东西。那是一封书信,封蜡完好。
“此乃李严亲笔手书,其中言辞或可动摇其心。”
邓芝刚将这三样物件贴身收好,诸葛亮再次开口。
“还有此物。”
只见诸葛亮双手捧起一柄鎏金符节,肃然道:
“陛下特赐符节。若遇万分危急,持此节可调动沿途所有暗卫,助你脱身。”
邓芝心头一震,小心翼翼将符节收进行囊最深处。
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诸葛亮看着邓芝把所有重要物件收好,方才微微点头道:
“路线已定,走米仓道。虽艰险,却最稳妥。汉中境内,自有接应。”
邓芝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嘱托牢记于心,拱手深揖:
“丞相放心!芝,必不辱使命!”
他不再多言,转身与心腹随从牵马没入夜色。
马蹄裹着厚布,踏在冻土上只发出沉闷声响,如同潜行的鼓点。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北方官道的尽头。
诸葛亮独立院门外,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任由寒风吹动袍袖。
天际,启明星闪烁着清冷光芒。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而这场围绕孟达、关乎国运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