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元躬身称“是”。
他额间深刻的皱纹里仿佛都镌刻着“为难”二字。
他斟酌着回道:“陛下,明光铠之制,工艺繁复远超陌刀。”
“目前,才算初步研制成功。”
“其核心在于大块钢制板甲的锻造与连接,需百炼精钢,耗时极长……”
“以我神农院现有之技艺、工匠与铁料,即便举神兵司之力,一月能得三五领完好之甲,已属天幸。”
刘禅微微点头。
他又何尝不知其中的艰难。
可是,此前,魏延屡次从汉中发来军报,提到自从王平率领的无当飞军成功袭扰曹真粮道、名声大噪之后,
魏军虎豹骑中有一支重甲精锐,常在哨探交锋中占据上风,令我军伤亡甚重。
倘若能备齐几十领明光铠,武装起一支精锐前锋,战局必将大为不同。
可眼下这“一月三五领”的产出,面对前线需求,无异于杯水车薪。
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勉励褒奖一番,说道:“爱卿辛苦,若实在不行,就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匹敌曹魏的虎豹骑,暂时堪用就行!”
浦元连连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刘禅又跟他交代了一些关于陌刀保养与标准化的琐事,然后才离开神兵司。
他深知,明光铠这东西在盛唐巅峰国力之下也未能普及。
能披此重甲冲锋陷阵者,无不是军中万里挑一的猛士。
以如今蜀汉贫弱的国力与匮乏的优质兵源,想要成建制装备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哪一天,打下关中,拿下蓝田铁矿,那里有优质铁矿与煤炭,届时,一切才大有可为。
但明光铠的研制,必须进行,或许,在未来的某场关键攻坚战或壁垒防御战中,作为一支决定胜负的奇兵,或能收到奇效。
他离开神兵司后,又在神农院其他各司盘桓了近一个时辰。
这已成为他视察的惯例。
如今的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精髓。
只要他在各司都露个面,即便只是看看、问问,并未给予实质性的指点或赏赐,工匠们的士气与归属感也截然不同。
当他行至奇巧司,看到正对着新弩机冥思苦想的马钧时,一个后世的零星记忆突然闪过脑海。
白糖,似乎能作为火药的某种助燃或增效剂?
他把这看似异想天开的念头告诉了马钧。
马钧闻言,先是愣住,随即眼睛大亮。
激动得有些结巴,躬身道:“陛……陛下天纵之才!臣,臣定当竭尽全力,按陛下所示去试!”
在马钧这些工匠眼中,这位年轻的皇帝时常能提出些闻所未闻、细思却又暗合妙理的想法。
简直是无所不能!
这让刘禅有些哭笑不得。
他连忙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地解释道:“爱卿,不必耗费太多心思于此,只需记录下试验过程与效果即可。”
“要是能用到‘震天雷’上面,或许能收获一些意外之喜。”
马钧闻言郑重躬身应“诺”。
然后,不等刘禅再多说什么,便躬身告退,匆匆赶往新成立的“天霜司”,向麋威和李意期讨要白糖去了。
刘禅望着那匆匆离去的身影,一时哭笑不得。
这个时代的“顶尖科技工作者”,但凡有了灵感或想法,便浑然不顾面前是皇帝还是旁人,既不逢迎也不客套,一心只扑在研究上。
他不由得轻叹一声,随即转念微笑。
罢了,随他们去吧。
有这些能工巧匠孜孜以求,或许科技的进程真能大大加快,为后世推开一扇新的窗口。
刘禅并不指望眼下就能产出颠覆性的成果,实在是因为造价高昂,以蜀汉目前的国力难以承担。
白糖在任何时代都堪称奢靡之物,若想将其运用于军国大事,远非当下财政所能负荷。
他心中清楚,如今神农院所制的火药,仍停留在“一硝二硫三木炭”的粗配阶段。
原料提纯困难,威力不稳,成本却居高不下。
他提出这些设想,更多是播下希望的种子。
将一切可能的思路与数据记录在册,为后人铺路。
毕竟,他最终的梦想,是让这个民族永远屹立于世界之巅。
而眼下,何时才能开花结果、实现大规模应用?
未为可知。
且这一切,统筹全局的重担,终究需要倚仗相父那般算无遗策的智慧。
一想起诸葛亮,刘禅心头便微微一沉。方才他还在神农院与自己对谈,转眼又已赶回丞相府,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相父实在太劳累了。
一切交代完毕,刘禅未再停留。
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政务必须面对。
回到寝殿时,案头已新堆了一摞今日送来的奏章。
他收敛心神,埋首批阅,处理日常政务。
期间,他特意留意了杜琼一党官员的动向。
发现近来批评朝堂、含沙射影的奏章明显少了许多。
但刘禅仍不敢放心。
传召陈到前来问询。
陈到应召而来,身姿挺拔如松。
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据白毦暗卫所察,杜琼及其门生故吏近日行事低调,于公开场合皆缄口不言朝政,暂无异动。”
“不过,其府上管家近日与犍为、广汉几家往来密切的商贾会面频繁,虽皆以寻常商事为由,臣已加派人手,细查其资金流向。”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看向皇帝。
刘禅笑道,“陈叔,还有其余事?但讲无妨!”
陈到这才说道:
“李淳已于四日前离开成都,沿水路东去,其行踪皆有暗卫交替监视,绝无疏漏。”
刘禅点点头,赞道:“还是陈叔细心!”
陈到却是沉稳的回道,“谢陛下谬赞!”
刘禅知道,陈到办事周密谨慎,堪称一丝不苟,用起来极为顺手,这种事为他省下不少心力。
看着头发愈发苍白的陈到,又想起了先帝,不由得有些动容的说道,“陈叔,办事,朕放心!”
“不过,也需要保重身体,不可过多操劳。”
陈到闻言,眼眶一热,“陛下,老臣不辛苦。”声音中有些许发颤。
君臣俩又说了些体己话,陈到才躬身告退。
看着陈到离去的身影,那忠诚而坚毅的背影渐渐融入宫外的光影之中,刘禅的心中蓦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波澜。
他回想起先帝与相父的教诲,又思及陈到这般老臣数十年如一日的护卫与付出,一时间,孟子所说的那句千古名言如晨钟暮鼓般在他心中清晰地回响起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此刻,他才渐渐体会到,“君以臣为手足,则臣以君为腹心” 的真正分量。
原来,君臣之间,并非仅是冰冷的尊卑与号令,而是这般的休戚与共、肝胆相照。
他今日所承受的忠诚,正是先辈们以真心换来的。望着那已空无一人的殿门,刘禅默默地想,自己未来,又该如何去做一个能配得上如此“腹心”的君主呢?
他不由得,有些感慨万千。
收回思绪,看着案几上,陈到送来的密报,又仔细看了下,嘴角微微翘起。
“杜琼挺识相,敲山震虎,目前已经初见成效了。”
这让他内心里有些微的宽松,但即刻收敛心神,蜀汉外有曹魏虎视、东吴摇摆。
内有益州士族离心、南中叛乱初平。
实是内忧外患,于风雨飘摇之中艰难前行,还不到放松神经的时候。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事务千头万绪,宛如乱麻。
不知王平、魏延那边情况如何了?
算算时日,军报也该在路上了。
还有白糖之事。
巨大的利益如同黑暗中诱人的蜜糖,迟早会引来四方觊觎。
光是靠严防死守,恐怕终有疏漏之时。
想到这些,他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好在,还有相父在。
这个念头,成了他此刻最大的心安。
傍晚时分,丞相诸葛亮果然如往常般进宫觐见。
刘禅将他迎入密殿。
礼毕后,二人分别在太师椅上落座。
殿内灯火初燃,光线昏黄。
将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轻轻晃动。
刘禅看似无意地用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笑着问道:“相父,朕命人做的这太师椅,坐着感觉如何?比那跪坐席地,是否舒适些许?”
诸葛亮轻摇羽扇,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答道:“陛下巧思,此物确实甚好,久坐亦不易疲乏,于处理公文大有裨益。”
刘禅又追问道:“如今国中,可有人效仿制作此物?”
诸葛亮点头复又摇头。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子龙、叔至、公琰、文伟、休昭他们府上,都已用上了。至于益州本地世家大族……或许是因于礼不合,尚未见有跟从者。”
刘禅闻言,哂然一笑:“此所谓腐儒之见了。”
他心下明了。
这看似简单的坐具之争,背后实则是新旧观念的交锋。
今日他们可因“于礼不合”而抵制太师椅。
来日若推行更深刻的变革,其阻力可想而知。
他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了两步。
语气变得深沉了些:“其实礼仪自古皆随世而变,器物之用,亦因时而异。能予人便利,顺应自然之用,方为大道。老子所言‘无为而治’,其中一层意思,或许也正是摒弃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追求清静与实效吧。”
诸葛亮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
颔首道:“陛下此言,别开生面,甚是有趣。”
君臣二人又就着这话题,聊了些许人生感悟与治国之道。
气氛融洽热烈。
见时机成熟,刘禅将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将自己对于白糖可能引来他人觊觎的忧虑逐一陈述,言辞恳切,条理分明。
“陛下明见。”
诸葛亮并未立刻回答。他目光微敛,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似在权衡。
殿中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这片刻的沉默,让空气都显得凝滞了几分。
随后,他抬起眼帘,声音沉稳清晰,将全盘谋划娓娓道来:
“臣已思得一策,或可命之为‘化敌为友’。”
“陛下,治事如治水,堵则溢,疏则通。昔年舜帝命鲧治水,唯知堵截,以致功败垂成;后大禹导水入川,方得天下安定。故而,与其严防死守,徒惹猜忌,不若示之以诚,许之以利,方能收拢其心。”
诸葛亮眼中睿光闪动,羽扇轻摇之间,全局已在掌握。
“臣意,可准许杜琼等数家素有声望、行事尚属安分的郡望,出钱出粮,参与白糖在国中诸郡的经营。朝廷掌七分主导,予其三成之利。如此,既显天恩,亦可安其心志,察其言行。”
刘禅若有所悟:“相父是要……”
诸葛亮郑重点头:“陛下圣明,正是此意。”
他语气转而深邃,续道:“须知人心所欲,莫重于利。一旦许其参与,彼辈之利害便与白糖之利紧密相连。此后,何人尽心办事,何人懈怠敷衍,乃至何人暗怀异心,在这利益交织、往来账目之间,皆可一目了然。此乃以利为饵,行控驭之实。”
刘禅目光震动,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灼灼望向相父,一时怔然无言。
他心中澎湃,思绪如潮涌:原来如此!相父此举,并非简单让利,而是要将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与朝廷的白糖之利牢牢绑在一处,荣损与共。
此策精妙,令他瞬间联想到后世的合股经营之制,各家出资,按约分利;更似那关外崛起的八旗制度,不论满蒙汉,一旦入旗,便成一体,故而能同心协力。
此亦为满清能以数十万之众统御亿兆百姓的关窍所在!
高,实在高明!相父之谋略,洞彻人心幽微,堪称绝伦。
他虽对让出三成利益感到肉疼,却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相父此谋,确是眼下情形的最善之策。想来日后神农院各司所出的良品,或亦可循此例推行,届时便不致再有诸多暗流反对之声了。
念及此,刘禅心中更是叹服:自己虽来自后世,于此等智慧谋略,却远不及相父洞明烛照。
智慧之深浅,果真非因生于何时所能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