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嶷眼角余光扫过那群瘦骨嶙峋的百姓:
他们眼中的死气已消退几分,或加固茅屋,或搭建新居,冻得通红的手脚却透着一股久违的生气;
又瞥向那些被严加看管的恶徒,不少人仍在雪地中瑟缩挣扎,目露凶光却又不敢造次……
他暗自感叹:“在这暴戾的环境里,人人终成悲剧!”
这是他自皇帝言行间领悟的道理,此刻在这冰与火交织的矿场上,格外深切。
张嶷又命人将工匠重点保护起来,特意吩咐多分一床薄褥,一碗热羹。“工匠实乃难得的财富!”
这话他在几次面圣时,已经听到过不下五次,如今亲眼见证这些匠人开始修补器械、整理炉灶,更觉此言不虚。
此时,关兴、张苞满载着百余车物资财宝回来了,车队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辙痕,蜿蜒如长龙。
张嶷一看到,便大吃一惊地迎了上去:“怎么会如此之多?这远超出预期!”
关兴此刻却神色冷静如铁,挥手示意:“尽在此处矣,整整齐齐一百三十八辆大车,粮秣、军械、财货皆有,约莫抵得三千弟兄半年的消耗!”
张嶷闻言,不由得咋舌,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振奋!这下弟兄们能过个饱冬了。
张苞一把将高炀从人群中揪出,像拎鸡崽般掼在雪地上,声如洪钟:“此番清剿,应无一人走脱,当是全数擒获了!”
随即,一队队被五花大绑的兵士被押上前来,垂头丧气。
另有许多未加捆缚者,因毫无威胁,仅以绳索串联,如蚂蚱般排成长队,在雪地中绵延不绝,竟望不到头!
张嶷抱拳肃然道:“有劳二位!此功不凡!”语气中满是真诚的感激,更带着几分钦佩。
令人快速检点人数,得亲兵、私兵合计约二百,夷人奴隶兵五百余,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张嶷令军士将俘虏尽数押下,分开关押,严加看管,绝不可出半点岔子。
加之此前擒获的一百零八名凶顽恶徒,及残余的八百余名矿场守兵,总计一千六百余张吃饭的嘴——
而营地里,架起的铁锅已排成三列,每日光是粟米就要耗去二十余石。蒸汽混着雪花,升腾而起。
这已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按照陛下的说法,人就是上等的资源,万事皆需人力。
张嶷、关兴、张苞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些俘虏和奴民,活像在看一群会下金蛋的母鸡!这些都是未来季汉复兴的根基!
高炀终自浑噩中稍复清明,他眯起浮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皮,扫视周遭——
蜀军竟在短短半日内让那群半死的矿奴开始修墙筑垒?叮当声不绝于耳,场面热火朝天!
他不再反复念叨“为何是我?”之语,心头却涌起强烈的不甘与怨毒,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高炀浮肿的眼皮下闪过一丝阴鸷。他忽然用夷语对身旁被缚的奴隶兵低吼了一句恶毒的诅咒与威胁,那夷人顿时面如土色,膝盖一软竟要跪倒,却被身旁的蜀军士卒一把死死拽起。
“跪什么跪!现在没人能让你跪!”士卒的呵斥在空旷的雪地里格外刺耳。
张嶷远远瞥见这一幕,冷笑一声。这厮倒是顽强——一身肥膘最耐寒,眼下竟是众俘中状态最佳者,都成了阶下囚还敢暗地里作威作福!
高炀自恃身份,终究与寻常兵卒不同——其家乃南中豪族,高定更是其亲表兄,岂肯与这些贱民同列?遂叫嚷着欲见主帅,声音嘶哑却倨傲。
全然未觉自己叛贼身份,更忘了身为败军之将的处境。
张嶷无心理会,张苞、关兴更是不屑一顾,只当是犬吠。
然张嶷略一思忖,忽有所悟:虽念及其家世或可资利用,但想到此獠平日鱼肉百姓、恶贯满盈,心头一阵厌恶,终未给予半分优待。
遂命人将其单独拖出,关入一简陋囚室,饮食仍按普通战俘标准供给,已是格外开恩。
谁知高炀仍不识时务,大吵大嚷,声称待表兄大军一到,必让尔等死无全尸!
张苞早已不耐,勃然大怒,抡起那柄令人胆寒的陌刀,大喝一声:
“聒噪!”一刀挥下,势大力沉,竟将那厚实囚室木门从中劈断,爆裂开来!
他冷眼睨他,杀气腾腾:“再嚷一句,下一刀便从你天灵盖劈到裤裆,把你劈成两片晾在这雪地里!”
高炀登时噤若寒蝉,所有嚣张气焰被这一刀劈得粉碎,连滚带爬蜷缩在冰冷墙角瑟瑟发抖,脸上终于露出骇到极点的惧色。
原本严实的囚室,因门板被劈作两半,顿时寒风疯狂灌入,卷进大团雪絮,温度骤降。
凛风裹挟着雪粒与矿渣,噼啪抽打铁栅,迸出刺耳的金铁刮擦声。
高炀缩作一团,牙齿咯咯打战,连牙根都咬得生疼,心中满是屈辱与愤怒,却再不敢出声。
兵士们上前,拖走那劈裂的门板直接扔到不远处火堆当柴烧,火堆哔剥作响,火焰跳跃,倒似在公然嗤笑他的狼狈不堪……
各类物资都已粗略登记造册,具体数量一时难以统计,更不用说估算价值——车辎重重,种类繁杂,他们实在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这项繁复艰巨的工作。
但有个人能比较准确地估算重要物资价值,那就是李譔。他心思机敏,精通算术,早已掌握刘禅传授的阿拉伯数字基础运算法,此时正运指如飞,口中念念有词,算盘打得噼啪响,速度远超旁人。
不过对那些稀奇古怪之物,他也难以估算价值。且对他来说,台登铁矿的冶炼设施才是重中之重,那些财货远不及此。
他捏起一撮矿渣搓了搓,又凑近鼻尖轻嗅,忽然皱眉:“含矾?怪哉……若混入生铁,成品必脆。”
随即就一心一意地投入到研究铁矿的事情中去了,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已远去,他心里只有一个炽热的目标:超越少监蒲元……为此,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
关兴回来后,稍事休整,闲来无事,正用些诧异的眼神望着忙里忙外、指挥若定的张嶷。
总觉得眼前这个粗犷的汉子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他的气质愈发沉稳如山,身形在风雪中也显得更加挺拔如松,发号施令时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果决与威势。
此时,张苞搓着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掌大步走来,陌刀柄上的冰碴被他捏得簌簌掉落:“二弟,俺肚里酒虫都快冻成冰溜子了!这鬼天气!”
关兴瞥了眼正在高效分配物资、安抚民夫的张嶷,忽从怀中掏出个皮囊,微微晃了晃:“丞相临行所赐的御寒椒酒……可惜眼下只够润喉。”
张苞眼睛一亮,喉结滚动,却一把将皮囊推回,目光望向远方,充满战意:“留着!待砍下高定那厮的狗头,再用他府里的百年窖藏庆功!那才痛快!”语气中充满期待。
关兴先是摇头,复又颔首,将皮囊收回贴肉处暖着:“尚早。”
他心知国中艰难,几不可察地又摇了摇头,心头掠过一丝沉重,但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缴获,又稍稍安心。“大哥且忍忍,余事自有陛下与丞相运筹帷幄。”
朝张嶷方向微一努嘴,张苞当即会意,咧嘴一笑:“也是,有伯岐(张嶷字)在,俺放心!”
二人并肩而立,默然望着张嶷如臂使指般调度人马,将一片混乱的矿场整治得井井有条,眼中满是钦佩与庆幸之色。
他们对张嶷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之前陛下调解时,只觉得这人武艺高强,用兵之道胜过他们,虽然比自己强些,但想着毕竟年长,再过些年说不定就能赶上。
可经过这一仗,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佩服:不仅临阵指挥出色,战后处置更是周到细致,恩威并施,这样的应变能力和处事智慧,实在让人心服口服!
张嶷忽觉两道灼灼目光落在身上,抬眼正见关兴、张苞望着自己,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意。
他顿时想起眼下最紧要之事,立即厉声令张苞率精骑巡视整个台登矿场周边所有要道隘口,同时接连派出数十队精锐斥候,像梳子一样撒向外围,严令务必封锁消息,许进不许出,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违令者,军法从事!
关兴则率领主力部队于营中待命,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出击支援,神情肃穆,杀气凛然。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丞相诸葛亮的宏大计划推进,丝毫不敢偏离。
张嶷深知,这一切都是丞相的精密安排,几乎每个能想到的细节都已部署妥当……目前看来确实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堪称绝妙……
他仔细回顾整个过程:六百里疾速奔袭途中,沿途蛮夷的探子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清除了一波又一波,直到大军如神兵天降般抵达台登铁矿六十里处,敌人仍毫无察觉,如同聋瞽。
甚至当他们如潮水般冲进营寨时,许多敌兵都还没从睡梦或醉酒中反应过来,懵懂间便已授首……
随后新铸造的陌刀与环首刀在雪光下寒芒大盛,大显神威,真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势不可挡,将顽抗之敌碾为齑粉。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像是在打仗,倒像是轻车熟路地回家一般!这全赖庙算之高。
这让他对丞相的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升起无限敬意与忠诚。
待将士们匆匆用毕热饭食……张嶷立即命令士卒带领所有恢复些体力的百姓工匠,全力抢修加固防御工事。
他们必须在一日内初步完成所有防御工事的修建,并在三日之内务必将其加高、加厚、加固到足以应对大军反扑的程度!
时间紧迫至极!
他们使用的材料部分是军中携带的神农院新研制的三合土,虽数量不多,但掺入这遍地皆是的矿渣、炉渣后,也堪足大用。
此物来源颇奇——因神农院冶铁积存大量矿渣,刘禅不过随口一提,未料那些大匠竟真以此为主料试制成功……
至于为何行军亦携此等“泥土”,自然是丞相诸葛亮高瞻远瞩、筹谋周详之故,神农院可是他极力支持的“宝贝疙瘩”。
在这冰天雪地中,寻常泥土材料顷刻冻结,无法施工,而此三合土却粘稠易塑、速凝坚牢,修筑防御工事再合适不过!堪称雪中送炭。
其实这不过是刘禅丢给神农院的诸多奇思妙想之一。
但凡他想到于国有利的巧思,无论大小,只要觉得有几分可行,便一股脑塞给蒲元、郭达、李譔等人琢磨……
到如今,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神农院究竟折腾出了多少稀奇物事,又会在何时何地,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