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幽深,烛火昏黄。
刘禅的指尖重重按在冰冷的案几上。
一股近乎焦灼的迫切感在他胸腔里奔涌。
夺取台登铁矿,平定南中——
这不仅是战略,更是他宏图霸业的第一块基石。
势在必行,刻不容缓!
他的心思,早已飞跃眼前的征伐。
为南中乃至整个蜀汉的长治久安而殚精竭虑。
什么空谈大义?什么高深道理?
他内心对此充满了一种近乎暴躁的不耐。
百姓要的不是这个!
他们饿瘪的肚子、他们冻裂的手脚,只需要最实在的东西——
粮食、盐铁、温暖的衣裳!
与其空泛地宣讲他们听不懂的道理,不如先给予他们切身的利益。
当他能让追随者碗里见油腥,他们自然会爆发出悍不畏死的力气。
去扞卫这来之不易的温饱!
“跟着我有饭吃!”
这念头在他心中轰鸣,简单、粗暴。
却带着一种劈开乱世的锋利光芒。
这是他一切执政理念的基石。
他笃信,任何新政的推行,都必须有完备的法律作为坚不可摧的骨架。
初期更离不开必要的强制手段来开辟道路。
唯有当黎民百姓亲身感受到变革带来的好处时,变革才算真正扎下了根。
追求更好的生活,是刻在人骨子里的天性。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时百姓脸上由衷的光彩。
那才是对他理念最有力的回应。
想到此节,他心中便滚过一阵灼热的期待。
一股强烈的鄙夷涌上心头。
对那些鼓吹“人人皆需开明思想”的清谈客。
饿殍遍野之时,圣贤书卷抵不过一碗粟米!
先活下去,再谈怎么活得好!
这道理如此简单,为何总有人不懂?
蓦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刺入脑海。
那是另一个时空,一个偏执的岛国被强行重塑……
一部完备的法典,配以毫不留情的强力推行。
竟能在废墟上催生出新的秩序,宛若脱胎换骨。
这个例子让他心跳加速。
证明了他的想法并非空想。
而是有迹可循、足以撼动历史的伟力!
让大多数人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们自然会成为新政最坚定的基石。
心甘情愿地追随。
仓廪实而知礼节?
等粮仓满了,何须你催促。
百姓自会挑灯夜读,渴求更多的光明!
所以,看透利益是清醒。
驾驭利益是智慧。
而文明,或许就始于对利益狭隘性的每一次超越。
案头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动。
社会没有那么多“应当如何”。
无非是人性与利益永无止境的博弈与制衡。
一种浩瀚的使命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几乎要破体而出!
这个民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也创造了无尽的辉煌。
它不该在历史的轮回中打转!
它的文明进程必须加速。
必须更快!更猛!
要永远屹立于世界之巅。
进而剑指星海。
直至在未来的漫长光阴中跨越三维、突破五维……
直到触及那浩瀚文明的极限。
始终做那领跑者!
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焦躁扼住他的喉咙。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聪明绝顶。
却太多心思浪费在蝇头小利、方寸之争上!
他必须!必须把这份被浪费的才智,强行拧过来。
投向那名为“科学”的苍茫大道!
在可以想见的未来——
刘禅无意识地、几乎要捏碎般紧握着青铜酒樽。
那饕餮纹路的每一道刻痕都狰狞地烙进他的掌心。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仿佛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信号。
瞬间,幽暗的宫殿在他眼前崩塌、重构。
化作了无垠的太空。
手中的冰冷青铜变成了灼热复杂的控制台。
四周的黑暗变成了深邃的宇宙。
他猛地攥紧拳,指甲深陷掌心!
恰如未来的人类紧握那近乎无限的能源权柄。
所有的文明,终将直面那甜蜜而致命的资源诅咒!
那些疾驰如箭的星舰。
不过是今日台登铁矿之争在宇宙尺度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而宇宙的资源,对人类这蹒跚学步的婴孩而言,近乎无穷……
“咚!咚!咚!”
他的指节暴躁地叩击着酒樽。
那沉闷的声响在他耳中疯狂膨胀,扭曲变形。
最终化为千年后星舰引擎毁灭性的低沉咆哮!
他要在这一千八百年前,就亲手埋下这枚火种!
他要让这个饱经沧桑的文明,在未来那场决定命运的终极博弈来临之时。
仍能以碾压之势,从容不迫,主宰寰宇!
案头的烛火疯狂地跳动。
将他巨大的黑影投射在漆黑的宫墙上。
那影子张牙舞爪。
不再像拨弄星斗的巨人。
而像一个要从历史深渊中挣脱出来,强行将天命扭向另一条轨道的狂悖之神!
日日夜夜!
他的心神都在为这风雨飘摇的王朝燃烧、谋划——
从南中的铁矿到千年后星海的矿场。
从益州的粮仓到未来轨道上的农场!
每一个决策,都在残忍地锤炼着这个文明的根基。
霸道地重铸着这个民族的血脉与基因!
从最初筹划治理南中的具体方略。
到构想未来宇宙资源的争夺。
他思绪愈深,如坠深渊。
竟将张嶷全然吞噬、遗忘......
将他直接晾在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帝王心术的黑暗深渊之旁。
这毛病无论前世今生都改不掉——
一旦陷入沉思,他便焚尽周遭一切。
眼中唯有那焚天之火!
说得好听些是专注。
说直白些,就是犯痴病了!
皇帝的沉默持续得异常长久。
仿佛化作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起初张嶷并未察觉异样。
仍恭敬地跪着,等待皇帝开口。
毕竟陛下向来言辞沉稳,虽慢却总能切中要害。
但渐渐地,他感到不对劲。
忍不住极快地偷瞥了一眼——
只见皇帝的眼神缥缈而深邃。
笼罩在幽暗的光影中,恍若不可亵渎的神明。
令他心头猛然一颤:
莫非自己方才言行有失,举止不够恭谨,惹得陛下不悦?
一念及此,他陡然惶恐起来!
密殿内,黑色的案几、深色的坐榻、暗沉的地砖与墙壁。
仿佛都化作了狰狞的黑暗巨兽。
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的身躯、脏腑、灵魂,乃至一切的一切!
细密的冷汗从张嶷额角、脊背渗出。
火盆中的木炭渐渐燃尽,火光越发微弱。
殿内愈发幽暗。
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
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
恍惚间,他仿佛已三日未进粒米。
饥寒交迫之下,头晕目眩。
这感觉,犹如赤身裸体置身南中隆冬的冰窟。
命若悬丝......
密殿外,一直掐算时辰的老太监估摸着木炭将尽。
轻轻拉动一根毫不起眼的黑绳。
绳端铜铃在殿内轻响,惊醒了沉思的刘禅。
他定了定神,看向眼前仿佛历经狂风骤雨摧折的张嶷。
随即拉动殿内另一根黑绳。
外间的铃铛也应声而鸣。
老太监用肩顶开厚重的黑漆殿门,脚步如猫般轻盈。
他躬身提起一篓新炭,蹑足更换炭火。
动作一丝不苟。
随着火筒轻吹,炭盆重新跃起明亮的火焰。
刘禅望着老太监冻得通红的鼻尖与僵硬的面颊。
温声道:
“往后不必在外苦候,着侍卫轮值即可。”
“炭火将尽时,朕自会传唤。你年事已高,莫要再受这冻馁之苦。”
老太监闻言眼眶微红,泛起水光。
当即伏地叩首:
“能侍奉陛下,实乃老奴三世修来的福分!”
刘禅听罢不再多言。
他深知这时代的人往往固执非常。
若不刻意摆出帝王威严,实难扭转其心志。
但他更明白,帝王威仪并非时时都要施展。
也未必处处见效——
即便后世清朝那个“老妖婆”都懂得何时该立威,何时该施恩......
老太监蹑足退出殿外。
将厚重的殿门轻掩严实。
仍旧守在门前。
这年近花甲的老奴本是汉室旧臣,半生阅人无数。
唯独眼前这位天子待他不同——
那目光中竟含着几分对“人”的敬重,而非视如贱畜。
待老太监退下,刘禅重新端详张嶷。
眼前这黝黑粗犷的将领令他豁然开朗:
蜀汉非是无人可用。
而是缺了套完善的人才擢拔之制。
历史上自丞相离世后,其苦心经营的人才擢拔之制便日渐荒废......
方才老太监的打断,让张嶷紧绷的心神骤然松懈。
此刻他瘫软如泥,仿佛全身气力尽泄。
刘禅见张嶷这般情状,这才恍然回神。
连忙命他起身入座。
然张嶷因方才惊惧过度,竟连站立的气力都已不存。
刘禅见状,心知今日议事已毕,诸事皆已了然。
便再次拉动殿中那根黑绳。
老太监应声推门而入。
刘禅吩咐道:“扶张将军下去好生将息。”
老太监随即唤来两名侍卫,将张嶷搀出殿外。
待回到寓所,张嶷紧绷的心弦方彻底松懈。
这一松懈,顿觉病来如山。
四肢沉重如灌铅,浑身战栗如筛糠。
视线渐渐模糊,几欲昏厥......
他暗自苦笑:
先前只道陛下比丞相更易相处。
如今看自己这般狼狈情状。
再回想天子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不怒自威的面容。
竟比诸葛亮还要令人敬畏三分......
他渐觉眼皮沉重如山,几欲昏死过去......
家人见状大惊失色——
怎地面圣归来,竟似去了半条性命?
整张脸惨白如纸,不见血色。
不多时,宫中使者携圣旨匆匆而至。
张嶷闻讯,竟如回光返照般,强振精神欲跪接圣旨。
使者连忙制止:“圣上特意嘱咐,张将军不必拘礼......”
张嶷接过圣旨细览。
只见上书:“爱卿今日奏对,朕甚慰之。”
“然观卿气色欠佳,恐是殿中议事劳顿所致。特遣御医诊治,准卿休沐三日,万望珍重。”
字里行间,尽是天子体恤臣工之意。
张嶷这才心神稍安。
沉重的病躯竟似轻减了大半......
太医诊视后回宫复命:
“启禀陛下,张将军此症实乃惊悸过度所致。”
皇宫内,刘禅听完太医禀报,心中已明。
念及张嶷之事,他不得不特意降旨安抚——
自己那突如其来的长久沉默。
配上“威严莫测的目光”。
在这死寂般的幽暗深殿中。
已“惊慑”数位初次觐见的臣子了......
然刘禅早已惯于此般黑暗。
唯有在此般氛围中。
他方能持守最清明的思虑。
做出最精准的决断!
刘禅将与张嶷的对答一字不差地录于书札。
遣心腹送往丞相府。
此时夜色已深。
诸葛亮仍在案前反复推演夺取台登铁矿之策。
他似有执念。
凡事必要思虑再三,直至暂寻不出纰漏方肯罢休。
否则便会废寝忘食地推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