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颠簸起伏。
张兴学微微向前弓着身子,眼睛睁得老大,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四周实在太黑,路成了一条灰白的带子,他好几次差点跌到田里去。
周遭寂然无声,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快得像擂鼓。
突然,前方一个黑影!
他陡然矮身,猫腰放轻脚步,一步步摸过去,心弦紧绷,屏息凝神。
汗珠从额头滚下,滴到眉毛,又滑进眼睛里。他卷起袖子擦了擦,越来越近。
他感觉心快跳出嗓子眼。那黑影瘦长,像个人。
十步。
八步。
五步。
他僵住一刹那,随即猛跨大步向前,右手已握住刀柄,蓄势待发。
直到两步远,他才看清——那不是人,而是一棵人高的树。
他泄愤般朝树踢去。
“哎呦!”
脚尖传来钻心的疼,他跪坐在地,捂着脚,攥紧脚趾,嘴里直抽冷气,“妈的,王八蛋,倒霉!”
他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如同有人回应,低沉沙哑的余音渐次消散。
突然,他觉出身后似有异物!
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一阵战栗窜上脊背,毛骨悚然之感如潮水般淹没全身。
后颈发凉,脊背冰冷。
他蹲低身子,右手死死攥住刀柄,屏息等待片刻,而后猛回头——
视线所及,唯有浓稠的黑暗。
他瞪大双眼仔细搜寻,四下里乌漆墨黑,什么也辨不清。又向前走了十几步,一无所获。
唯有吞噬一切的黑。
他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时才察觉心脏怦咚狂跳,仿佛要破胸而出。
他用力按住胸口揉搓,额上汗珠如雨滚落,他胡乱抹了把脸。
继续赶路时,他走得飞快,耳边甚至响起呼呼风声。
他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就撞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村里老人说过,走夜路千万别回头!
他不由得想起爹娘,心里反复默念:“爹娘保佑,爹娘保佑......”
他又握紧手中的环首刀。这削铁如泥的宝刀乃是神农院所铸,更是皇帝亲赐。
一想到皇帝,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便浮现脑海,如烈日般驱散黑暗,照亮前路。
刹那间,他浑身充满勇气——既是真龙天子所赐,邪祟岂敢近身?
“是了,有皇帝庇佑,我怕个屁?”
此念一出,紧绷的肌肉渐松,心神安定,不再疑神疑鬼。
他觉得自己的名字是皇帝所赐,所学为皇帝所授,一切皆承皇恩,那么这一切自然神圣不可侵犯。
他又摸了摸怀中的《兵法百条》——这也是皇帝亲编。
好,有了这个倚仗。
他再次紧紧握住手中的环首刀,这柄利刃同样出自皇恩。
想到这里,他猛然挺直腰板,头颅高昂,眼中闪烁黑亮而坚定的光芒。
此刻他心中毫无畏惧!
甚至故意频频回首,挑衅般向身后黑暗连啐两口:“来啊!小爷怕你们不成?正好试试这宝刀利不利!”
后面的路,他再也没怕过,一丝惧意也无。
他知道那些黑夜中的黑影,要么是树,要么是坟头,要么是一丛枯草。
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他有些得意地想大笑,还故意在一个坟头踩了两脚:“死鬼!老实呆着,别挡本大爷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他估摸约二十多里。
看天,还是那么黑。目的地快到了,他加快脚步。
脸上糊着黏腻尘垢,混着尘土和汗水。他顾不得这些,浑身热烘烘的,脸上、手脚都发热!
终于,他到了选定之地。
抬头看天,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远处打更声传来,他算了算,该是四更天快五更天了。
赶了这么久的路,他有些累,有些渴。
赶忙摸索着,一会儿就触到一块大石头。
“就是这儿,没错!”
他睁大眼细看,这是一块圆形灰白的大石,四周光滑,上面较平。
他从路边借另一块石头发力,全身使劲,猛一用力,攀了上去。
坐在石上,他喘了口气,拍拍手。白气在寒夜中喷涌。
他低头看大石下那条路。灰白的土路在黑夜中显出模糊影子。
顺路望去,不远处涪城高耸的城墙轮廓在黑暗中格外巍峨,如一头蛰伏巨兽。
他测算过,从大石到涪城城门,约四五里路。
这里位置绝佳,既能遥望涪城,又是回村必经之路。
经多日探听,他确定那畜生今明两天必回村——那家伙抢走爹娘的钱粮快赌光了。
那畜生总这样!没钱就得回去,这是他打探的确切消息。
张兴学在石上坐了好一会儿,觉着歇够了,用手擦擦汗,小心翼翼将刀收好。
他从后背取下竹筒,扒开布塞,快速而谨慎地灌了几口水。
冰凉的水顺嘴角滑下。
“咳咳!”
还是呛着了!一阵猛咳爆发,仿佛要咳出肺来,眼泪直涌。
他极力压制,喉咙痒得厉害,只能使劲捶胸。
好一会儿才止住。眼珠警惕转动,仔细打量四周——静得诡异,连风声都无。
还好,除他咳声,再无动静。他长舒一口气,又喝了几口,这次格外小心。
冰水令他痛快极了。
他从胸前衣襟摸出媳妇做的饼,咬下一大口。又硬又香,有点干,嚼得腮帮发酸。
“咔哧咔哧”。
吃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一口饼一口水地吃着。吃完用舌舔净嘴边残渣,又喝一大口水漱口,吞下。
顿觉精力恢复,浑身又有了力气!
他起身,手握紧刀,在石头上一小步一小步踱着,抬头看天色,又望远处黑夜中的涪城。
他期待着。
等待着……
等待中,天边渐泛一抹鱼肚白。
张兴学从石上跳下,躲到石后,坐在干枯茅草堆里。
他用备好的大片树杈与茅草遮身,眼睛死死盯住那条愈发明晰的路,直望涪城方向,仿佛能看穿城中赌坊!
不知过了多久,更声又起。
他的心骤然揪紧,死死盯住路那头,在石后静候!
时间流逝,远处鸡鸣响起。
张兴学抬头看天,天色更亮。
他掐算时间,城门该开了。
果然没多久,土路上出现三个身影。
他瞪大眼看着。身影渐近,他的呼吸却愈轻。
直至看清三人模样,他快速扫过他们额头——都没有瘤子。
他既失望又松了口气,心中那股劲一下子泄了。
“竟然不是!!!”他暗骂。
张兴学将身子藏得更紧,生怕那三人发觉。若瞧见他这鬼祟模样,怕要惊叫,还当是歹人!计划便全完了!
那三个身影低头快步走过,未瞥一眼石头,更未发现石后的他。
张兴学的心跳随那三人沉重脚步声起伏,直至人影消失远处,他才连喘几大口粗气。
凛冽空气灌入肺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
之后又经过三三两两几拨人。
张兴学始终紧盯他们额头——都没有瘤子。
他静伏着,目光扫过空荡土路,不再理会这些过客。
而他们也全然未注意他,个个垂头赶路,脚步沉重如负千斤。
天愈亮。太阳的彩霞已露微光,这光彩渐多渐亮渐浓。
但额上有大瘤子的畜生却始终未现。
张兴学浑身难受,似有无数蚂蚁在爬,但他一刻不敢放松,仍死死盯住路上……
他眼酸,腿麻,身僵,手脸通红,耳朵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觉得自己快没耐心了。口干舌燥,眼涩心烦。
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路上!
溜肩,垮腰,半弓着身子,脚拖地而行。
见这身影瞬间,张兴学全身骤紧,眼红,呼吸陡然急促!
他全身肌肉绷紧,身子微抬,眼随这蛆虫般蠕动的身影转动。
他觉握刀的手心出汗,发滑。使劲在衣上擦擦,又紧握刀柄。
握了握,找回感觉。
近了。
近了。
他心里默数。
一百步。
五十步……
他轻抽刀出鞘。
三十步……
等等!
不止他一个。
是五个?五个一起?
张兴学听到他们低头交谈声,及此起彼伏的长长哈欠,仿佛几天几夜未睡!
“哈——他妈的真晦气,到手的钱,哈——没几天输光,运气真背!”
“哈——没事,下次再来!不信这邪!”
“哈——现在得赶紧回村弄点钱花,哈——张老太爷生日也快到了……唉!”
张兴学感觉心蹦到嗓子眼。
怎么办?
五个……
十步。
五步。
三步……
“他妈的,干!”
张兴学狠啐一口,迅雷般从石后闪出!为免挡路,先朝最前瘦高个砍去!
雪亮寒光划过!
一刀精准砍中脖颈!
腥热血喷溅他脸上、身上!
那人未及喊一声,便倒地。
张兴学眼前模糊,狠抹把脸,舌下意识舔了下唇边血。
他一刻不停,转身朝第二位——张二瘤子砍去!
此刻,他竟觉不出丝毫紧张,唯余大仇将报的淋漓快意。
脑中只烙铁般灼烫一念:
“砍死他!”
他浑身浴血,面目扭曲,眼红如血,活似地狱爬出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