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隆冬,年关将至。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新旧交替的气氛中。
这场看似平稳的权力交接,带给大明朝堂的,却是翻天覆地的震动。
尤其是礼部,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礼部大堂之内,数十名官员来回穿梭,暖炉烧得极旺,也驱不散他们额角的汗水。
皇帝刚刚登基,紧接着就是新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天地、宗庙的礼仪要重订,新年大朝会的流程要拟定,更重要的是,一件足以定下国朝基调的头等大事,迫在眉睫—— 为新皇,上年号。
年号,是帝王的脸面,是国策的缩影。 太上皇的“洪武”,威加四海,武功赫赫。 新皇的年号,该用什么,才能既不冒犯太上皇的威名,又能彰显新皇的圣德?
“本官以为,洪熙二字最佳!” 一名礼部侍郎捋着胡须,高声道:“洪者,承继太上皇洪武之功。熙者,光明、兴盛也!既有传承,又有发扬,稳妥,大气!”
“不然!”另一名主事立刻反驳,“太上皇春秋鼎盛,洪武之威犹在。陛下另起炉灶,正该有新气象!若还带一洪字,岂不是说陛下依旧在太上皇的荫庇之下?陛下以后必是开创之君!”
“下官愚见,不如用昭德!昭告天下,以德服人,此乃圣君所为!”
“迂腐!”一名翰林院派来协理的官员,当即冷笑,“德?陛下在京营所展神威,诸王瑟服,此乃武功!陛下革新吏治,整顿宗藩,此乃法治!你只说一个德,未免太偏颇了!”
“依我看,当用天武!天命所归,武功盖世!”
“不可!天武二字,杀伐之气太重!新朝伊始,当与民休息,怎能穷兵黩武?”
“你……”
大堂之内,吵作一团。
“洪熙”、“昭德”、“天武”、“永安”……一个个寓意吉祥、或是霸气外露的年号被提出来,又很快被驳斥。 这群饱读诗书的文官,此刻为了新皇的年号,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然而,在这片嘈杂声中,却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进来。
大堂的角落里,一张最偏僻的公案后,坐着一个身影。
此人一身六品鸿胪寺主事的官服,却面容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他便是谢清言。
他没有参与那场关于年号的激烈讨论。
他的眉头紧锁,笔尖时而停顿,时而疾走,显然他笔下的内容,远比年号要沉重得多。
这场争吵,总有停歇的时候。
一名官员吵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角落里的谢清言。
“哼。” 他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不大不小,却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大堂内的争吵,诡异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个角落。 那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嫉妒,和幸灾乐祸。
“诸位,诸位,”那官员放下茶杯,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等在这里,为陛下的年号殚精竭虑。”
“可谢主事,却稳如泰山,事不关己。这……怕是不太好吧?”
“呵呵,刘兄,你这就错怪谢主事了。” 旁边一人立刻附和,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谢主事,那可是天纵奇才,是天子门生,岂是我等俗吏可比?”
“就是!”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却足以让大堂里的人都听见: “我等寒窗苦读二十载,熬白了头,才堪堪混上一个六品官。”
“他谢清言呢?一个国子监生,连科举都没下场,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竟然入了陛下(当时还是皇太孙)的青睐!”
“何止是青睐!” 最先开口的刘姓官员,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当初陛下还是皇太孙时,缺个选侍官,在国子监一眼就看中了他!”
“可他一个选侍官,竟然一步登天!直接提任鸿胪寺主事!”
“正六品啊!我呸!他毛长齐了么!”
“嘘……小声点!” 有人假意劝阻,实则是在拱火:“陛下看重他,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说不定人家谢主事,平常就自以为是,觉得我等,不配与他同议国事呢。”
这话,引来了一阵刺耳的窃笑。
“哈哈哈……”
“我看他是抓瞎了吧!”
“他以为鸿胪寺主事,是那么好干的吗?”
“就是!我大明的那些藩国,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豺狼?”
“这不,”一个消息灵通的官员,幸灾乐祸地说道,“听说,就单单一个安南,就让咱们这位天子门生,吃了个天大的瘪!”
“前几日,安南使臣入京,我可听说了。人家当着他的面,对大明的新皇言语多有不敬。咱们的谢主事,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还是太年轻了啊,没有经验!”
“呵呵,他现在怕是在写请罪的折子吧?后悔了吧!”
“哈哈哈……”
“活该!”
“这就是幸臣的下场!”
周围的人听到后,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他们都是科举出身。
他们一步一个脚印,从秀才、举人、再到进士,熬了半辈子。
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谢清言这种,不走“正途”,单靠皇帝恩宠,便平步青云的“幸臣”!
在他们看来,谢清言的存在,就是对他们这群读书人最大的侮辱。
这些充满了恶意的嘲讽和议论, 一字不落地全都飘进了谢清言的耳朵里。
他早就习惯了。
从他被朱雄英破格提拔的那一天起,这种眼神,这种话语,就从未断过。
此时,他握着笔杆的手,更用力了三分。
“……安南王黎氏,狼子野心,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其国中,已在囤积粮草,私造兵甲。其使臣,更是倨傲无礼,实乃……试探我新皇之威也……”
他,不是在写请罪的折子。 他是在写一封,请战的折子!
“……我大明京营神威,诸王已服。然,四海之外,蛮夷不知天高地厚,不服大明管教。”
“……臣,谢清言,斗胆恳请陛下!”
“当此新朝伊始,年号未定之际,正该……杀鸡儆猴!”
“……无需大动干戈。只需将南京督导总队,调拨一千人,陈兵于广西边境!并将锁子甲被洞穿之神迹,令使臣观之……”
“……安南,弹丸小国,见此天威,必将……肝胆俱裂,俯首称臣!”
“……如此,则陛下之威,无需年号衬托,已然……威加海内!”
写到最后。 谢清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缓缓地放下了笔。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扫过大堂内,那些依旧在对他指指点点、面带嘲讽的同僚。
他笑了。
一群只敢在年号这种虚名上打转的腐儒。
你们又怎会懂, 当今陛下那胸中,吞吐天下的雄才伟略!
他谢清言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