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的家宴,已至中段。
气氛在表面上看起来,愈发的热烈与祥和。
宫女们脚步轻盈,如游鱼般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席间,将一道道御膳珍馐、一壶壶温润美酒呈上。
殿内的乐师们,也演奏着雅致而不失喜庆的宫廷雅乐。
在朱元璋的带动下,几位藩王互相敬酒,笑语晏晏,推杯换盏之间,仿佛之前朝堂上的那些剑拔弩张与生死搏杀,都已烟消云散。
这真是一派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和谐家庭景象。
然而就在众人酒酣耳热,精神与肉体都处于最放松、警惕性也降到最低的时候。
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朱元璋身边,脸上挂着谦和笑容的朱雄英,却突然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缓缓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他是绕过桌案,径直走到了不远处的燕王朱棣的桌前。
他这个突兀的举动,仿佛在流淌的丝竹雅乐中,投入了一个刺耳的杂音。
原本喧闹的宴会厅,立刻以他为中心,迅速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审视还是警惕,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他和那位战功赫赫的燕王身上。
朱雄英的脸上,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他对着刚刚抬起头的四叔朱棣,微微一躬,举起酒杯,朗声说道:
“四叔,侄儿年幼,今日初见诸位叔伯,心中甚是欢喜。这一杯侄儿敬您!”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端起酒杯,豪爽地回应:“好!好侄儿!”
就在两人即将饮下此杯时,朱雄英却仿佛是闲聊一般,用一种充满了好奇和仰慕的语气,看似随意地开口了:
“四叔,侄儿在民间时,就时常听闻,您的身边有一位法号道衍的大师。说他是当世得道高僧,于佛法、于经史、于天下大势都极为精通。”
“侄儿近来在东宫闭门读书,时常会遇到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心中对这位大师,实在是心向往之啊。”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朱棣,说道:
“不知四叔,可否割爱……”
“将道衍大师……借与侄儿一段时日,让侄儿可以时时请教,聆听禅音,解我心中之惑呢?”
朱棣那只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
他做梦也想不到,朱雄英会突然发难!更想不到,他一开口,要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兵马钱粮,而是他整个燕王府的灵魂,他逐鹿天下的最大本钱——首席谋士,姚广孝!
一瞬间,惊涛骇浪,在他的心中疯狂掀起!
他怎么会知道道衍对我的重要性?!
他是真的只是想要求学,还是……这是父皇对我的试探?!
他这是在警告我,还是真的要挖我的人?!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不可能!
将姚广孝借给朱雄英?那不等于自断一臂,将自己所有的谋划和底牌,都暴露在敌人面前吗?!
他立刻就想打着哈哈,用最强硬的态度,断然拒绝。
“雄英我侄说笑了。道衍大师乃是方外之人,闲云野鹤,本王也管不了他的去留。他只是暂时在我府中挂单,与我探讨佛法而已,本王可做不了他的主啊。”
他正准备将这番话说出口。
可就在此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沉重如山的压力,从主位之上传来。
他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只见主位上的父皇朱元璋,已经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只是用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这无声的凝视,却比任何雷霆呵斥都更具压力!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身为叔叔,你那刚刚回归的准储君侄儿,只是开口想借一个和尚来解读书之惑,你竟也推三阻四?你的心胸呢?你的忠心呢?还是说你这府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怕被咱的乖孙看出来?
邻座的秦王朱樉,正端着酒杯,此刻动作也顿住了,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玩味与幸灾乐祸。
他倒要看看,自己这位素来眼高于顶的四弟,要如何下这个台。
一瞬间,朱棣陷入了绝境!
给,是自断手足,自毁长城!
不给,就是当着所有宗室以及父皇的面,公然驳了准储君的面子,更会让父皇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另有图谋!
他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就在全场气氛凝固到冰点,朱棣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之际。
朱雄英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清朗而爽快,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再次向朱棣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那种纯良温和、毫无攻击性的模样。
“看把四叔给紧张的!”
“侄儿不过是久闻大师威名,心生向往,与四叔您开个玩笑罢了!”
“道衍大师乃是四叔您的知交好友,侄儿又怎敢真的夺人所爱?”
“来,四叔,侄儿再敬您一杯!就当是为刚才的唐突,给您赔罪了!”
朱棣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但那甘醇的美酒,落入他的喉中,却比最苦的黄连,还要苦涩百倍。
他心中一片冰冷。
玩笑? 不,这不是玩笑。
这是警告!是示威!是敲打!
他这位看似温和的好侄儿,仅仅只用了一个玩笑,就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惊出了一身冷汗,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更是在用这种方式,清清楚楚地告诉了自己一件事:
你的底牌,你的心腹,你最倚重的人……我已经盯上了!
朱雄英与朱棣碰杯之后,便从容地潇洒转身离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朱棣看着他那年轻,却又深不可测的背影,第一次从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正在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