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对面“咔嗒”一声，杨奶奶那口倍儿亮的嗓音顺着大西洋飘过来：“喂？嘛呢？有事儿说事儿！”
一听这中气十足的动静，杨皓悬着的那颗心“咚”地落回肚子里——得，听这声儿，老太太眼下指定没啥大碍。
中气这么足，估摸着支架没白装。
可嘴上还得逗贫：“不是我出事儿，是您吧？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我言语一声儿，您拿我当外人怎么着？”
杨奶奶在那头顿了顿，听出他话里有话，反倒来了劲儿：“我有啥事儿？你学过医啊？”
“没啊。”
“那你会瞧病啊？”
“哪儿会啊！”
“这不就结了？”杨奶奶的声音透着股理直气壮，“你既不会瞧病，又没学过医，跟你说了你能咋地？添乱呗！”
“嘿我说您这老太太，怎么跟我这儿抬杠呢？”杨皓被她噎得笑出声，“我是您孙子，就不能惦记惦记您？真当我是外人啊？”
听筒里传来杨奶奶“嘁”的一声，听着倒不像真生气：“少跟我来这套。
我好着呢，吃嘛嘛香，刚才还跟你赵爷爷分了个油饼。挂了啊，这儿太阳正好，我得接着遛弯儿去。”
“别别别，您等会儿！”杨皓赶紧拦着，心里那点担心还没撒完呢……
“心脏真没事儿了吧？全面检查过了？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事儿了，我这心脏里加了两个支架，你找爷爷加了一个，以后定期复查就行，身上也没有不得劲儿的地方。”
“那就好。”虽然知道情况，但从杨奶奶嘴里说出来，还是放心不少。
接着杨皓开始了碎嘴模式：“您说说您，开春儿那会儿我就听出来了——您唱《苏三起解》那嗓子，调门儿比往年矮半拉，唱到高音儿那块儿，底气跟漏勺似的咝咝跑风。
我劝您‘奶奶，咱上医院溜达一圈儿吧’，
您倒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去啥去，我硬朗着呢，医院那地儿净坑钱！’
嘿，得亏这回赵磊哥生拉硬拽把您架去了，要不您还跟我这儿逞强呢！
我跟您说，下回再这么倔，我可直接把120给您呼家门口来……。”
一通絮叨，说了有小20分钟，才停下话头喘口气。
杨奶奶这才接住话茬：“有事没事，没事挂了，国际长途挺贵的。”
“合着您刚才没听呀！您是不是有把电话放一边，等我这通‘单口相声’唱完了，您才抄起听筒装模作样？
成，下回我录段儿语音循环播放，看您还怎么办！”
杨皓这才想起，杨奶奶要是碰上不想听的电话，会把电话放一边，等对方说完了才拿电话。
杨皓知道奶奶这性子，说了也白说，再者怕耽误她歇着，刚要撂电话，
那头杨奶奶倒像是猛地想起点儿啥，嗓门亮了亮：“对了皓皓，那首《花好月圆》，我应给小齐了。
你哥结婚请人家来撑场面，人家多大的腕儿啊，二话没说就应了，一点儿架子没有。
他瞅上这歌了，想搁今年春晚上唱，我琢磨着人情得还，就应下了。”
杨皓听着，手里转着笔，漫不经心地应：“嗨，您跟我说这个干嘛？应了就应了呗，您自个儿拿主意就成，这点儿事哪用跟我说呀。”
其实，歌曲版权那档子事儿，向来都是奶奶管着，他是真不往心里去，版权这些弯弯绕向来是老太太一手包办。
他对音乐圈里的弯弯绕绕压根儿摸不着门——上辈子就没在这圈里混过，这辈子更懒得操心，有杨奶奶盯着，比自己瞎琢磨靠谱多了。
杨奶奶那边顿了顿，话头一转，带着点不依不饶的劲儿：“还有个事儿——你是不是跟环球签了唱片约？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家里搭个话？闷不吭声就定了？”
“哦，是啊。”杨皓往椅背上一靠，语气松快，“这回是跟环球总部签的，跟老毕那回的合约差不多，条款啥的都顺顺当当。鲍勃办的这事儿，他门儿清，没出岔子。”
“鲍勃，他不是做影视吗？靠谱吗？”杨奶奶在那头嘀咕，“我跟你说，这外头的人精着呢，别让人给绕进去了。
回头让你爸给你看看合约，他虽说不懂音乐，看字儿还是在行的。”
“嗨，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杨皓乐了，“鲍勃跟咱自己人，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比猴儿都精，坑谁也坑不到咱头上。
再说了，合约条款我扫过两眼，没毛病。”
听筒里传来杨奶奶鼻子里“哼”的一声，那动静听着像是信了三成，剩下七成还悬着心：“得得得，知道了。
可我问你——一年两张专辑，外带还要轧戏拍电影，你忙得过来吗？别回头累成秃尾巴鹌鹑。”
杨皓乐了，嘿嘿地笑出了声：“嗨，这有啥扛不住的？您忘啦？我那两张中文专辑，您老总说缺咱中国的那股子味儿，没咱这儿的艺术特色。
那本来就是我在美国那会儿创作的，调调自然是欧美那边的路数，不奇怪啊。”
他顿了顿，语气轻快得很：“现在啊，就从里头挑些歌，填上英文词儿就行，一点儿不别扭，简单着呢。”
“那能成吗？”杨奶奶还是不放心，声音里带着点犯怵，“这英文词儿上，我可插不上手，别回头词儿写得跟菜名儿似的，弄出啥笑话来。”
“您就甭操心这个了。”杨皓满不在乎地说，“填完了词儿，环球那边儿有专门‘修词儿’的会给拾掇拾掇，弄顺溜了，专业着呢。”
“行吧行吧，你自个儿掂量拿主意吧。”杨奶奶嘟囔着，末了还是忍不住埋怨，“你说你也忒能折腾，非得把自己忙成轱辘轴子？
一天到晚脚不沾地的，悠着点儿，别到时候累趴下，让奶奶我给你炖十全大补汤！
犯不上把自个儿逼得这么紧吧？钱是挣不完的，身子骨当紧。”
杨皓听着奶奶这絮叨，心里头暖烘烘的，
嘴上却故意逗她：“知道啦老太太，您就踏踏实实地遛弯儿听戏，我的事儿，保准出不了岔子。”
“今年春晚可得上点心准备，去年为了让你上，那真是费老劲了！”杨奶奶在电话那头不放心地念叨，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叮嘱。
杨皓立马有点炸毛，声调都拔高了八度：“合着去年我是被‘走后门’塞进去的啊？
我早跟您撂下话了——我不指着露脸吃饭，更甭说欠人情！您怎么还背着我托关系？”
杨奶奶这才咂摸过味儿来，刚才那话秃噜嘴了，赶紧往回找补，
声音都虚了点：“嗨，其实也没咋托人——你姑不是在央视工作嘛，就跟相熟的编导随口提了句，说我孙子歌儿唱得还行……”
“您可倒说得轻巧！”杨皓没等她说完就截了话头，语气里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
“那可是央视一套春晚！全国人民盯着的地方，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
您一句‘随口推荐’人家就把节目单给腾地儿了？
这人情得比天还大！我再三强调——咱不图这个，也不欠这个！”
他叹口气，声音沉了沉，“我一直跟你们强调，别为了我欠那人情债。
咱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些，也犯不上在乎——真有本事，人家自然会找上门；
没那本事，靠关系混上去，我自己心里都不踏实。”
电话那头静了静，杨奶奶半晌才嘟囔一句：“还不是怕你埋没了……行吧行吧，今年没折腾了，是人家自己找来的，你自己掂量着来，成吧？”
杨奶奶到美国后，彻底了解了杨皓的现状，真正明白了杨皓说的‘不在乎出名’不是玩笑话。
也是，谁那么有钱了还在乎唱歌出名这点事。
杨奶奶到了美国，先是被接机的加长礼宾车给震了一哆嗦，
再瞧那充满艺术气息别墅、车库一水的限量超跑，心里那点儿“唱首歌就能出名”的小算盘立马稀碎。
总算把孙子现在的光景摸得门儿清——银行账户里的数儿能晃花眼，公司铺开的摊子比胡同里的老槐树还茂盛，
走哪儿都有人客客气气地喊“杨先生”，那派头，比当年她在剧院后台见的名角儿还足。
老太太这才咂摸过味儿来：合着孙子嘴里那句“真不在乎出不出名”压根儿不是场面话，
是实打实的“有钱任性”——兜里揣着金山谁还惦记那仨瓜俩枣的演出费？
唱歌？纯属图一乐！
这时候她才打心眼儿里信了，皓皓先前说的“不在乎出名”，压根儿不是随口胡咧咧。
嘿，您想啊，手里攥着那么些钱，家底儿厚得能砸出响来，
出门开的车比邻居家的房子还贵，还犯得上惦记唱歌出名那点儿风光？
站在台上让人捧着、喊着，说到底不就图个脸面、图个热闹？
可真到了皓皓这份儿上，钱够花，日子舒坦，身边人都踏实，那点儿虚名，跟手里的钢镚儿比起来，不值当提。
老太太私下跟赵爷爷念叨：“以前总怕这孩子钻牛角尖，一门心思搞音乐，将来没个着落。
现在瞅着，人家心里亮堂着呢——出名算啥？兜里有钱，心里不慌，比啥都强。”
杨皓这才松了口气，语气缓下来点：“这才对嘛。您放心，真有合适的机会，我不会错过；
但要是靠钻空子、托人情，那我宁可不露这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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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句掏心窝子的，杨奶奶这人，一辈子好强，讲究个“万事不求人”，
平日里街坊四邻有事找她搭把手，她从不含糊，
但真要让她张嘴求别人，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活了大半辈子，极少见她跟谁低过头。
可这回为了杨皓，她是真豁出去了。
您想啊，老太太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街坊见了都得喊句“杨老师”，端着的那股子劲儿，轻易松不下来。
可去年为了让杨皓上春晚那事儿，她愣是把那点老面子揣进兜里，挨个儿给以前认识的老同事、老领导打电话。
电话里那语气，哪儿还有平时的爽朗，透着点小心翼翼，末了还得加句“麻烦您多费心，回头我给您带两斤新炒的茉莉花茶”。
有回跟老搭档打电话，对方还打趣她：“哟，这太阳打南边出来了？杨大家也有求人的时候？”
她在那头嘿嘿笑，嘴上说“这不孙子的事儿嘛，当奶奶的，不就得往前冲。”
挂了电话，自己对着镜子抹了把脸——那点不好意思，那点放下身段的别扭，全写在脸上呢。
可转脸想起杨皓，她又觉得值了。
嘿，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孙子能有个好机会，比啥都强。这老脸，拉下就拉下了，为了皓皓，值当！
杨奶奶这一辈子最烦的就是“低三下四”这四个字。
可去年为了杨皓，老太太算是把老脸揉成团儿揣兜里，豁出去喽。
就这么着，老太太把几十年攒下的“人情存折”一次性取了个精光，
连赵爷爷都笑她：“你这张老脸，今儿算彻底‘打折’了！”
老太太一梗脖子：“打折就打折，为了我孙子，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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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就这么隔着整一个太平洋，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地掰扯了半天。
杨奶奶一会儿操心春晚，一会儿惦记专辑，一会儿又怕孙子累着，啰里啰嗦得跟胡同口的大槐树一样，枝枝蔓蔓没完没了。
末了杨奶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直嘬牙花子：“行了行了，挂了吧，再聊下去，这长途电话费都得赶上飞机票了！”
杨皓扑哧一乐，拖着长音儿回她：“得嘞——您老赶紧歇着吧，别回头又心疼得睡不着觉。”
撂下电话，杨皓往床上一倒，他瞅着手里的听筒愣了愣神——合着老太太刚才那通听，压根儿没走神儿，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全记着呢。
这操心的劲儿，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奶奶还是老的疼”。
他摇摇头笑了，心里头暖烘烘的。
老太太这辈子抠抠搜搜，唯独对他，从来都是“钱能解决的都不是事儿”，这份心，比啥都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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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电话，杨皓就跟被抽了筋儿似的，直愣愣戳在床边儿。
屋里暖气嗡嗡地响，他却觉得脑门儿发凉，心里那口气叹得跟拉风箱似的——“唉——”
按照上辈子的老黄历，今儿个咬春一过，杨奶奶那盏灯就该灭了。
那会儿要是老太太还在，就冲她在圈里混的那张“金面儿”，他上央音就跟串个门儿似的；
可人一走，牌局全翻，他也就被命运这破骰子一把给甩到了另一条道儿上。
如今呢？能做的、该做的，全都招呼上了：
支架也装了，体检也排上了，连老太太最爱的《花好月圆》都让她拿去送人情了……可命这玩意儿，谁说得准？
他只能抻着脖子干等，跟等末班车似的，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这事儿吧，终究不是他能攥在手里的。
现在就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能不能把这结果扭过来。
他能做的，就只剩等着了。
所以老太太在电话里嚷嚷“我可得赶紧回国”，他连拦都没怎么拦——“得嘞，您想回就回。”
他心里盘算得透亮：要是老天爷这回还不给面儿，那也得让老太太在自个儿家门口儿、在老北京的胡同味儿里，把这一遭走完。
别弄得还不如上辈子，隔着大洋干着急。
所以刚才奶奶说想尽快从美国回来，他也没多劝。
劝啥呢？就算最后还是老样子，那也得让她在自个儿家跟前儿，守着胡同里的老槐树、街坊四邻的热乎气儿，总比在大洋彼岸孤零零的强。
真到了那时候，他守在旁边，心里也能踏实点儿不是？
他揉了揉眉心，往椅子上一靠。
这日子啊，就跟胡同里的老墙似的，看着结实，谁知道哪块砖底下藏着坎儿呢。只能盼着，这回的坎儿，能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