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市天阙院,特护病房。
姒少康猛地睁开眼,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病号服的背部,带来一片冰凉。
虚拟世界最后时刻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濒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虽然正在迅速退去,但残留在神经末梢的悸动依旧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光滑的皮肤,没有项圈。视野里也没有等级数字和体力槽,只有病房熟悉的天花板。
“呼……呼……”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吐着气,“吓死我了,那个大黑塔,居然用红光照我。还有那个铁圈圈,它……它是真要杀死我啊,我用那个……那个大铁钉子,戳,它就‘卡壳’了?还‘结巴’?然后……然后它就不放红光了,改扣我……扣我‘点数’?累死我了,比挖一百个坑还累!”他委屈地瘪着嘴喃喃自语道,不停地看向床边。
左晓芹正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平板终端,上面正显示着复杂的脑波图谱和生理参数。许琦安也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如电,审视着姒少康脸上残留的惊悸和那份孩童般的委屈。
顾长秋离开基地之后,许琦安就时不时来看望姒少康,也只有他和左晓芹二人,没有把姒少康当做“小白鼠”看待,反而倾注了另一层特别的关爱。
“扣点数?卡壳?”许琦安眉头紧锁,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左晓芹立刻在平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灵境:坤轮》角色坤丁的后台监控日志。屏幕上,代表姒少康角色的数据流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剧烈的、不规则的波动,伴随着大量红色的“ERRoR”错误提示和“核心惩戒程序受阻:未知干扰源!权限冲突!逻辑孔隙被异常触发!”的警告信息。她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陷入到了深思。
“‘天条锁链’的核心惩戒程序被未知干扰强行中断了?”左晓芹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抬头看向许琦安,“这不可能……那是‘坤轮’世界底层规则的一部分,是维持奴隶阶层绝对秩序的核心代码,除非干扰源触及了更底层的、甚至是我们监督部门都未能完全掌控的架构,或者……拥有超越系统预设的某种‘豁免’?”她的目光落在姒少康身上,带着探究。
“小康,你说你用工具攻击了项圈?具体怎么做的?攻击的是哪个位置?”许琦安沉声问道。他也是体验过游戏的,也有着不俗的战斗力,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切?难道游戏还会根据不同的玩家定制不同的剧情?
之前确实有博主、网红报道过类似的情况,但也只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玩家主线剧情基本上不会有太大偏差,只会因种族和职业的不同,主线剧情才有不同。
姒少康努力回忆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脖子侧面偏下的地方:“就是这里,用那个尖尖头,使劲戳,好痛的,然后……然后它好像闪了一下,有黑黑的,像个小洞洞。”他描述得极其模糊,充满了孩童的直观感受。
“‘闪了一下’?‘黑黑的洞洞’?”左晓芹满脸不可思议,立刻在量子平板上调出“天条锁链”项圈的详细结构图。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能量约束和神经抑制装置,她将姒少康指的位置放大再放大。复杂的能量回路和符文节点之中,一个极其微小、标注着“次级能量缓冲节点”的区域被高亮显示出来。这个节点理论上极其稳定,但……在承受超出设计阈值的、特定角度的物理冲击时,有可能引发极其短暂的能量回路紊乱和符文逻辑冲突,造成一个理论上存在的、转瞬即逝的“逻辑孔隙”——一个通往系统底层冗余数据空间的微小“后门”。
“次级缓冲节点……物理冲击……逻辑孔隙……”左晓芹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闪,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计算模拟着,“理论上存在万分之一秒以下的漏洞……但需要绝对精准的冲击角度和力量,同时需要目标项圈本身处于能量负载临界状态,这概率比宇宙尘埃恰好击中特定原子还要低啊,小康……他怎么可能?”她猛地抬头,看向许琦安。
“不是计算出来的。”许琦安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他走到床边,俯视着姒少康那张依旧带着懵懂和委屈的脸,“是本能。十岁孩童……被压迫到极致时,不顾一切想要砸碎枷锁的本能,加上小康特殊的体质和与生俱来的天赋,迫使主系统也不得不修改一些规则。”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这‘钥匙’果然是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轮转’啊。看来之前顾老大的判断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
一名神色紧张的军官推门而入,甚至来不及敬礼,快步走到许琦安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中校!外围‘谛听’系统捕捉到异常空间波动,强度微弱但特征明确,指向背阳面‘永寂冰渊’第谷坑区域,与之前截获的、敌方运输船残骸中残留的引擎信号高度吻合。并且,系统还侦测到两个高能生物信号源,能量特征……与数据库中姒少康大劫爆发时的峰值相似度超过92%!”
许琦安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冰,一股无形的、铁血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整个病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病床上茫然不知的姒少康,最终落在左晓芹脸上。
“冰渊耗子……终于出洞了。”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饱含杀意的弧度,“两个即将完成的‘复制品’……哼!胆子真不小。”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斩钉截铁的命令在病房里回荡:“晓芹,请看好小康!‘生命之花’计划优先级提升至最高。现实世界的‘虫子’……我去碾碎,雪彤的账……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不等左晓芹点头,病房门就重重关上。
左晓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平板,指节发白。雪彤……冰冷的星图和爆炸时的耀光再次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目光重新聚焦在姒少康身上。
姒少康茫然地看着许琦安消失的背影,又看看左晓芹凝重的脸色,完全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虚拟世界里那股可怕的饥饿感似乎延续到了现实。
“晓芹姐……”他可怜巴巴地看向左晓芹,揉着瘪瘪的肚子,“我饿了,有好吃的吗?不要黏黏糊糊的那些罐头食物了。”
左晓芹看着他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此刻只盛满了单纯饥饿的眼睛,心头那沉重的巨石仿佛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眼底的忧思依旧浓重:“有,当然有。不过今天,晓芹姐给你带了点不一样的。”她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保温盒,“猜猜是什么?”
姒少康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眼睛亮了起来:“是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左晓芹打开保温盒,一股甜糯的、带着奶香的温暖气息飘散出来——是几块烤得金黄松软的南瓜小饼,据说是顾长秋特意从绍兴定制的:“尝尝看,喜不喜欢?”
姒少康欢呼一声,立刻把刚才的恐惧和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抓起一块小饼就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好吃,比糊糊好吃多了,晓芹姐最好了!”
左晓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她轻轻抚摸着姒少康柔软的头发,低声道:“慢点吃,别噎着。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怪兽。”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穹顶裂缝之外,深邃冰冷的太空。雪彤,这朵花前路荆棘密布,但我绝不会让它凋零。现实世界的阴影,已经迫近。而虚拟世界里的“洞”……又通向何方?她低头,看着平板后台日志里那条“权限冲突”的刺目警告,眉头深深蹙起。这干扰……仅仅是项圈的漏洞?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坤轮》深处,也觉醒了?
息壤场上的“卡壳”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远比姒少康想象的更大,也更诡谲。
强制劳役加倍带来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姒少康感觉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他麻木地、机械地挥动着沉重的铁凿,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Lv.3的经验条在极度缓慢地爬升,仿佛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周围的奴隶们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恐惧中混杂着疏离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那个疤脸壹叁玖虽然没再直接找茬,但每次目光扫过姒少康时,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阴狠,如同毒蛇在暗处觊觎。
日落时分终于熬到,代表下工的号角声响起,奴隶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拖着沉重的步伐,麻木地涌向巨大的、如同兽栏般的集体奴隶营区。
姒少康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他跟着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视野边缘的体力槽依旧是刺眼的深红,只想赶紧找个角落躺下。
“喂!新来的菜鸟,坤丁·柒叁贰壹!”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紧张和神秘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姒少康茫然回头。叫住他的是个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的年轻奴隶,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机警,像只不安的老鼠。他头顶悬浮着一个淡绿色的Lv.4。年轻奴隶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确认没有监工注意,才迅速靠近姒少康,声音压得更低:“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见我?谁啊?”姒少康累得脑子发懵,只想睡觉。
“别问,快!想活命就别磨蹭。”年轻奴隶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有些神经质。他不由分说,拉着姒少康的胳膊,避开主干道,钻进奴隶营区后方一片更加低矮、拥挤、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排泄物恶臭的棚户区。
污水在脚下流淌,垃圾堆积如山。
七拐八绕,年轻奴隶带着姒少康钻进一个由废弃的运输箱和破帆布勉强搭成的窝棚里。窝棚内空间狭小,空气污浊不堪,只有一盏用某种虫子油脂点燃的小灯,散发着昏黄摇曳、随时会熄灭的微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窝棚深处,影影绰绰地坐着几个人。他们头顶的等级数字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Lv.5,Lv.7,Lv.8……为首的是一个老者。他比息壤场上那个老奴隶更加苍老枯槁,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苦难。他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毯子,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陈年的鞭痕和烙印。然而,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如同两簇未曾熄灭的、幽幽燃烧的炭火,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盯在姒少康的脸上。
他头顶的数字是:Lv.8。这在这个等级普遍低下的奴隶群体中,已属罕见。
老者身边,坐着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奴隶,有男有女。他们的目光如同探针,齐刷刷地聚焦在坤丁身上,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病态的期待?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姒少康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箱壁上:“你……你们是谁?找我干嘛?”
“孩子……”为首的老者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而用力,“今天……在息壤矿场神塔的‘天诛’,是因你而熄。”
他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坤丁,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我们都亲眼看到了。”老者身边一个中年女奴隶接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神塔的光第一次……停下了,为了一个奴隶!”
“传说中……”老者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窝棚角落里一个被破布小心遮盖着的东西,“当‘天条’出现裂痕,当‘神罚’不再降临,会有‘破锁者’出现。持‘断律之锋’,斩开这永恒的枷锁!”他眼中那幽幽的炭火猛地炽烈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你……你就是那个‘破锁者’吗?是古老预言里带来解脱的救世主吗?神塔的异象……是因你而起?”
破布被那个带路的年轻奴隶颤抖着掀开一角。昏黄的灯光下,露出的并非什么神兵利器。
那是一柄断剑。
剑身锈迹斑斑,布满了暗红色的污垢,不知是泥土还是早已干涸的血迹。剑刃早已钝得如同废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豁口。最触目惊心的是,它从中间断开了,断裂处参差不齐,只剩下不到一尺长的残躯。剑柄是粗糙的青铜,缠绕着腐朽的麻绳,勉强还能看出握持的形状。整柄剑,散发着一种被岁月彻底遗忘的悲凉气息。
一柄在时间长河中早已被锈蚀、被暴力折断的废铜烂铁。
窝棚里所有的目光,包括那老者眼中炽热的炭火,都聚焦在这柄断剑上,然后又猛地转向姒少康。那目光中的期待、狂热、孤注一掷,几乎要将姒少康点燃。老者更是向前倾身,枯瘦的手激动地伸向坤丁,仿佛要将那柄断剑塞进他手中,让他立刻去斩碎神塔。
坤丁看着那柄破破烂烂、毫不起眼的断剑,又看看周围那一张张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扭曲和狂热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莫名的寒意同时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
脑子很乱。累,饿,脖子还隐隐作痛。什么“破锁者”?什么“断律之锋”?听起来像是老奴隶以前偷偷给他讲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里才有的东西。他只想吃饱饭,睡个安稳觉,最好能摆脱那个该死的项圈。至于这把剑……他看着那锈迹斑斑、布满豁口的断刃,一个极其“实在”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带着十岁孩童最朴素的暴力审美和刚刚经历项圈“卡壳”的奇异体验,脱口而出:
“这断剑砍人一定很痛吧?能砍开那个铁圈圈吗?”
窝棚内瞬间陷入死寂。
老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炽热炭火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剧烈地闪烁、摇曳。狂热凝固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随即慢慢扭曲成惊愕、茫然,最后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失望。那柄寄托了他们全部幻想的“断律之锋”,在他这句最直白、最实用主义的发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昏黄的油灯,噗地一声,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光影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将窝棚里一张张写满绝望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断剑叫断律之锋,没有攻击属性,只有冰冷的四个字:任务物品。最终被这群躲藏在奴隶队伍之中的福音派,送到了坤丁手里。
在这些Npc眼里,虽然这位救世主看上去比较二百五,也不按套路出牌,但在没有更好选择之前,也只能把断律之锋交给他,这一结果也只是编程代码之中一条既定设定而已。
但从人为感知和人类历史寻找答案的话,救世主掀翻的,不过是锈蚀的镣铐;而如何锻打新的神像和信仰,才是苦难者真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