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崇实
1941年秋,我考入国立三中六年一贯制实验班,1946年6月,学校以“抗战胜利”复员了。我于是年夏天赴省城贵阳,以同等学历考入贵州大学历史社会系。在国立三中,我度过了5年最宝贵的岁月。
50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学习生活情景,至今仍梦牵魂绕,令人眷恋。
一、面试比笔试还难
1941年夏天,我们松桃县一伙十二三岁的小学毕业生,相约到铜仁报考。第一天考语文,第二天考算术,第三天上午考常识,下午进行体验。第四天上午要进行面试,大家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口试在高中部左侧平房的一间教室进行。当叫到我的名字时,我立即走进去并向老师们敬了个礼,站在桌子面前。一位老师审视着我,问:“你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父亲是干什么的?”我一一作答,尚有几分沉着。戴墨镜的老师掀了掀他的眼镜,突然问我:“为什么要来投考国立三中?”我一下愣住了。这位老师又补充道:“想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紧。”我迟疑了一下,带着不安的心情说:“听说国立三中办得好,所以我来投考!”几位老师不约而同地笑着追问:“好到哪里呢?”我答不出来了,只好低下头。“你出去吧!”这一声,我分外听得清楚。走出教室,心里嘀咕,这下可糟了,口试卡了壳还有希望么?
我在铜仁城中南门的三益祥客栈里,焦急地等了两三天。发榜的那天,大伙约去看榜,我想去但不敢去,怕“名落孙山”出丑。待同学看榜回来才告诉我说是考取了六年一贯制实验班。当晚,我在凉床上翻滚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向三中校门口跑去,当看到榜上有自己的名字时,真是喜出望外,十分舒坦。在回家的路上,大家又谈论考试,都说面试比笔试还难。因为面试是看你的五官仪表,听你的口齿是否清楚,查你的思路是否敏捷等等,这些都是无法预习的。何况,对我们农村的孩子来说,口试的场面是首次碰到。
二、途遇樟老二(土匪)
1942年8月,我们几个男女同学从松桃出发,打算先到铜仁住上一宿,次日再赶到江口。(因为当时国立三中实验部设在江口。)第二天不等天亮,我们就出了城。其时烟雾弥漫,路滑难走。当我们走到五马破槽的山沟里时,忽然发现河畔的芦苇深处,窸窣作响。紧接着就窜上两个衣着青衫袴,头缠黑丝帕,身挎子弹袋,背着马枪的汉子。那个矮胖的汉子逼近了我们,眼睛闪着狡黠凶狠的光,首先咋呼:“小兔崽们!你们从铜仁来看到挑棉纱的人没有?”另一个稍高点的年轻汉子又走过来说:“你们这些崽,这么早赶路,遇上棒老二(即土匪)咋办?”我们说:“从铜仁城来,就只我们,没见到人!”“我们是学生,谁也不怕。”这时,那矮胖汉子吼道:“和这些崽崽磨什么牙,叫他们快滚!”高个点的说:“走吧!遇见人,不要说碰见我们在这里。记住!”我们惊慌地拔腿就跑。回头看时,人影全无,只有哗哗的河水声。
待到前头的一个小村店时,才听见卖粑粑的老大娘说,我们遇上的两个汉子,正是“关羊”的棒老二。据说他们的财喜,主要在挑棉纱的客人身上。
三、挖地开球场,垦荒种蔬菜
1941年冬,我们由江口迁回铜仁,校址在赤帝宫。此处廊宇阴森,院子里有一棵数百年的古柏,夏日蔽日,冬日挡风。我们实验初中部的主任是钱风绾老师,他常聚集我们在那儿讲述抗日战争的形势,对我们进行爱国仇敌的教育。学生有三三制两个初中班和六年一贯制两个实验班,共计二百多人。
那阵子,祖国风雨飘摇,人民颠沛流离。学校经费难以维持。为改善学生伙食,稳定教学,钱风绾部主任毅然发动我们开地开球场,垦荒种菜。
庙背后有一斜土坡,面积将近1000平方米,我们分批划片包干,按日计算土方。历时月余,终于平出了球场。在那段时间里,就是星期六下午,星期日上午和晚饭空闲时间基本上也用来挖运土方,平整地面,拣碎石瓦片,锤断砖片石。工地上热火朝天,熙熙攘攘,同学们手磨出了泡,肩压起了茧,却无人叫苦。在公告栏里,每天由“工程检查组”(由老师和同学组成)查看各班各队的进度和质量,好的记上红三角,差的打上黑三角。红黑三角可以对销。一周下来,红三角多的要受表扬,黑三角多的就会受批评,并要补上新的工程。一次轮到初二班挖土,不知是谁一锄下去,挖破了一个埋藏在土里多年的陶罐子,再一锄,白花花的元宝就带了出来。同学们一听说挖出了银子,就围了上去,你一锭,我一锭,几乎一抢而光。这消息不径而走,我们下了课也跟去看。这时钱风绾老师正集合队伍,向同学们讲述拾金不昧的道理,并提出要用这“天赐”的银子兑成现钱改善大家的伙食。同学们很听话,一一地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了银宝锭(船形)银碎片(小正方块),放在地上一个塘瓷盆里。后来听说称得十九市斤。按钱风绾部主任的许诺,这些银子换成的钱,主要用在改善学生的伙食,也添制了一些教学用具,并公布了帐目。这些银两据说是过去赤帝宫老和尚埋下的。有同学编起了顺口溜:“老和尚有善心,埋下白银送我们。改善伙食更加劲,球场工程早完成。南无阿弥陀佛,我们大叫三声!”
我们的主要劳动是种菜。在后山开辟的荒地里,也是分班划畦大种蔬菜。每日早晚,满坡笑语、歌声。捉虫的,浇水的,施肥的,松土的,摘豆角的……,编织成一幅幅生动、美妙的劳动画面。
收割菜时,挑的挑,担的担,过好秤后,全部交食堂。节省的钱就用来星期天打牙祭。虽然生活艰苦,但大家的心头还是乐滋滋的。
四、学习紧张而富韵律
我们实验班的课程是按直线上升的原则安排的,强调要学好语、数、英三门主课。课本由学校借给同学,每上完一册后,即由学校收回,同时又借给下一个年级的同学使用。因此,上课必须用心听,并作必要的笔记,课后认真按时完成作业。所以课本十分宝贵,同学们也爱护备至。学期中,同学们要准备闯三关,即课堂里老师口头提问关;早读时,语文、英语抽背关;再就是月考和课间小测关。这三关迫使我们真正做到平时如战时。一有空,就是背书,读课文,默记定理、定义、法则或英语单词等。晚饭后,同学们常坐在校前的城墙垛口上聊天,也多是切磋学习中遇到的疑难问题。那时虽说是前方、后方,大江南北的同学聚在一起,语音各异,见地也不同,但都能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很少有吵架、斗殴的现象。
那时,同学们没钱买钢笔,就利用山竹自制。方法是:用小刀将小山竹削成侧锋,并在桐油灯上烤烤,紧靠锋尖后的竹管内塞上棉花。而后在街上买来一小包蓝墨水粉,泡水后注在竹管里的棉花上,写字时,墨水就从管里浸湿竹锋,这就成了。这样的竹尖笔,用秃了再削一下,方便得很。这种笔,伴随我们听讲,做作业,做笔记,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今天看来,它是有进博物馆的资格的。
星期天的下午,除了洗洗衣裳、被子之类的东西外,还有一项必须完成作业,那就是填写“周记”。周记内容有:一周内的国内外大事,校内重大事件,还有一周来的生活,学习纪要或心得体会。每个学生均要在学校统一制发的周记本上逐项填写,不能抄袭别人的。星期一由班长收交级任导师批阅。(一般在星期五以前再发还我们。)
钱风绾老师当时上我们班几何,每节课都有几分钟的小测验。对几何课,大家都很喜爱,我们常在课前作充分的准备。英语课是朱锡紫老师上,他严格按直接教学法进行,一节课非不得已,是一句汉语不讲的。所以上课前我们都要做必要的预习。每星期一早读是抽背的时间,逢到钱风绾老师来抽背,我们就格外紧张。因为他要你背诵的是一个学期里所教过的某节或某段,不易“对付”。考试、测验,打分是严格的,不轻易给分。如果获得85分,同学们都要向你投来敬羡的目光,如果获得90分,老师会当场嘉许一番的。学期考试仍是双人共桌,但作弊的现象很少发生。有一次一位同学偷看了同桌人的答题,立即被监考老师赶出教室,除该科记零分外,还受到记小过的处分。那时高中部还发生一件震惊学校和社会的惨剧,就是高中部有个同学叫史煜煌,因为学年总成绩只有59分,将被取消甲种贷金。(那时学校里的贷金分两种:战区来的学生给甲种,后方入学的享受乙种。取消贷金,前者要留级,后者还会被辞退。这不是处分,是不让你再学习了。)这位姓史的同学想不通,竟从楼上跳下,当即毙命……。
在教学过程中有三个环节是非常严格的。那就是上课严格,考试严格,评分严格。这三个严格,形成了三中的教风,并影响到校风;这三个严格,促进并调节了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
五、情趣横生的渔梁滩露营
在1943年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学校组织了为期五天的童子军野外露营活动。我们实验初中部两个初三班和女子部一个初三班都参加了,共150多人。地点选在离校较近、风景优美的渔梁滩。那儿是经过河水多年冲积而成的一个灌木、芦苇和杂草丛生的沙滩。草丛间有大小不一的水凼。大的水凼里有小鱼虾子游动,在石头底下还有螃蟹、角角丁(一种常寄附在水滩石头底下的小黄鱼,无鳞,煮汤吃,十分可口)。灌木丛里,不时飞起尾巴一翘一翘的点水雀。这些自然环境,增添了我们活动的内容和情趣。
露营的第一天,是各自整理营地。当时每个帐篷住十来人。我们搭好帐篷后,在它的周围沙地上挖掘好流水沟;又从沙滩上拾来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砌成花坛,堆成假山;在一个距帐篷不远的灌木丛里,我们砍去了小树子,割尽了杂草,平整了沙土,按统一的要求,每隔丈余远就砌筑一个炊灶。每个帐篷为一个伙食小组,砌成一个灶。10多个灶依次排列,十分别致。女同学的灶还靠我们男同学帮着砌哩。当时的菜、油、盐和炊具是由学校统一供应的,柴火也主要是学校派人送去。但每个学生都必须轮流生火、做饭、洗菜、炒菜等,五人一组,依次轮值。我们都想露一手,把饭菜弄好点,以博得同学的好评,但总不能如愿。不是饭煮稀了,就是盐放重了。记得有一天中午,我们帐篷里的10来个同学正围在灶前石头上吃饭,营地指挥之一的张昌辉老师走来尝尝我们的菜,他夹了一点在口里,立即吐出来,笑问我们:“这是谁的‘手艺’?以盐取胜!”凑巧,宗石乔老师(当时是我们班的级任导师,教我们体育课。)也走过来问:“咋回事?”张昌辉老师说明情况后,他笑得更大声:“乡下人缺盐,是用线吊起一小块盐巴,做菜时只把它放在汤里滚一滚,有点盐味就行了。你们却这样大手大脚地乱用盐,真是不该!”他的笑声里带几分责备,我忍不住了,就站了起来,说是我放的盐。宗老师来了劲:“看!还是来自农村的娃娃,菜都不会做!”我低下了头,感到愧疚。这事,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还十分有趣。
最难忘的是在一次营火晚会上,百多同学围着噼啪作响的篝火,表演各种节目:吹口琴的,拉二胡的,唱歌的,说笑话的,打金钱板说道情的……真是五花八门,异彩纷呈。忽有人提出齐唱岳飞的《满江红》:“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歌声激荡,激起我们珍惜时光,抗敌雪耻,收复失地的情怀。夜深了,河滩上吹来的凉风,令我们感到几分寒意。可是我们的心却是热乎乎的,久久不能平静。如今,当我走过渔梁滩时,都要多情地看上几眼,虽然由于水电建设,锦江河水水位提高了数米,原来的河滩早淹藏在河底了,但五十多年前我们露营的种种活动,在记忆中是永远淹没不了的。
六、生物课吸引了我们
1944年秋,我们班结束了初中阶段的课程,升入高中部,继续完成了实验班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业。其间,有很多老师的教学风范,至今难忘。印象最深的是上我们四年级(等于高一)生物课的杨骏老师。
杨骏老师治学严谨,教学有方,衣着简朴,步履稳健,爱护学生,我们十分敬爱他。他的课系统性、趣味性都很强,时时博得同学们的笑声。特别是上解剖课时更为大家所喜爱。当时学校没钱购买活标本,杨老师也不管自己家庭的拮据,(从未见他喝过酒,吸过烟)就自己掏钱买兔、购鱼来给我们做解剖实验用。有次解剖青蛙,是他亲自到学校后山的池塘里捉的。记得这次的解剖课是在当时的阶梯教室里上的。杨老师正向我们讲解解剖青蛙应注意的有关知识和要求时,突然一只大青蛙从他口袋里蹦了出来,向同学们的座位下窜跳,这时教室一片叫声,秩序有点乱。杨老师敲了敲讲台桌,要大家静下来,他风趣地说:“它初次见到你们这些高中生,也是将来的大学生,有点害臊,想逃之夭夭。可我昨天在池塘里捉到它时,你们猜它是如何表态的?”这时,全教室都静了下来,十分关切而又好奇地听杨老师的“编造”:“它当时向我表态:‘杨老师,我本来就是任劳任怨给人们吃害虫的,可人们都不理解我,时时捕捉我去剥皮剖腹,白白地送了命,不值得!你捉我去是要做解剖用的,给同学们以知识,使他们成才,同样是剥皮、剖腹,我觉得值得,死得有意义!我乖乖地听候你处置。’”杨老师笑了笑,“可它今天都迫不及待地蹦出来,不是害臊是什么?”顿时逗得我们笑了起来。在笑声里,我们又领悟到“寓教于乐”的道理。
杨老师上课的板书,更令人钦羡。不仅字迹清楚,而且别具风格。特别是随意用粉笔在黑板上一勾描,一些动物、植物、矿物的简略形状就展现出来了。用简笔画鼠、画兔、画鸡的方法,我还暗暗地向他学习。他时常语重心长地向我们说:“同学们要注意听,仔细看,认真想,用心学!任何一门学问都来不得半点虚伪!”
杨老师的生物课,就在他轻松、和谐、趣味横生的讲授中,给我们以应学的知识和技能。他认真负责的教学精神也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们。
冉崇实,男,66岁,贵州松桃人。1941年入国立三中六年一贯制实验班,1946年考入贵州大学文理学院历史系。退休前任铜仁师范专科学校教务主任、副教授。通讯地址:贵州铜仁师范专科学校。邮政编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