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永夜之都特有的、被工业雾霭稀释的灰白色，勉强穿透废弃工业区堆积如山的钢铁残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
西里尔子爵蜷缩在一段巨大、锈蚀的蒸汽管道内部。管道内壁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和冷凝水，散发着浓重的铁锈与腐烂的霉味。他早已不复昨日的俊美与高傲，更像是一堆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华丽的礼服彻底成了碎布条，沾满了油污、暗绿色的粘液和干涸发黑的、属于他自己的暗金色血迹。他的身体因极度的虚弱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道无形的“门”，带来撕裂般的幻痛。
暗金的竖瞳彻底失去了焦距，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空洞地望着管道内壁滴落的水珠，眼神里只剩下被彻底碾碎意志后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整夜的亡命奔逃、与幻觉和真实危险的搏斗、以及灵魂上那道“门”带来的持续压力，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心气。
他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长老的追踪是否还在继续，脑中只剩下巴特那冰冷的面具、圣骸螺旋的嗡鸣、以及栗发女孩那非人微笑的碎片，在意识深处疯狂闪烁、重叠。
他完了。猩红守望的子爵，千年的血族……就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片钢铁坟墓里了。这个认知带来的绝望，甚至压过了恐惧，只剩下冰冷的虚无。
就在这时。
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管道外呼啸的风声、远处变异生物模糊的嘶鸣、甚至管道内水滴落下的嘀嗒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不是安静，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抽离了，如同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自己微弱、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西里尔子爵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大恐怖瞬间攫住了他！不是来自门外，也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他体内！来自那道灵魂上的“门”！
极其微弱，却如同直接在灵魂核心敲响丧钟的低沉嗡鸣，从“门”的另一端传来。那不是圣骸螺旋之前监听时那种规律的震动，而是一种……饥饿的、锁定的、如同深渊巨口缓缓张开的共鸣。
“不……不……”西里尔子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嘶鸣，身体想要蜷缩得更紧，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灌满了他的血管，冻结了他的骨髓。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扭曲、剥落，锈蚀的管道内壁如同燃烧的纸片般卷曲、消失，露出后面……那片永恒的、死寂的十字架荒原。
铅灰色的天空，龟裂的黑色大地，无数指向苍穹的冰冷十字墓碑……荒原的中心，那个穿着宽大黑色斗篷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栗色的头发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垂落在兜帽的阴影旁。
这一次，她没有微笑。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的阴影遮蔽了一切表情。然而，一股无法形容的、绝对漠然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了“门”，精准地包裹了西里尔子爵！
这不是审视，也不是嘲弄。
这是……进食前的确认。
“不——！！！”西里尔子爵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尖啸，他能感觉到自己残存的生命力、那破碎的本源、甚至构成他存在的某种更基础的东西，正在被那道“门”贪婪地、不可抗拒地抽。
如同细沙从指缝中飞速流逝，他引以为傲的血族体质，在那股漠然的意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最后一点光泽，变得灰败如陈年羊皮纸，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
暗金的瞳孔如同熄灭的炭火，迅速黯淡、扩散。他想尖叫，却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喉咙里只剩下空洞的气流声。意识在飞速消散，最后的感知里，只剩下那片永恒的十字架荒原，和荒原中心那漠然注视着他的斗篷身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痛苦挣扎的哀嚎。在这片被遗忘的钢铁废墟深处，一位古老血族的消亡，如同烛火被吹灭般，寂静无声。
他最后的存在，连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都化作了最精纯的“养分”，被那道开在他灵魂上的“门”，彻底输送、献祭给了那片无垠的深渊荒原和荒原中心的存在。
当那股抽离感达到顶峰又骤然消失时，管道内只剩下了一具彻底干瘪、如同风化了千年的木乃伊般的残骸。
空洞的眼窝对着管道顶部，残留着最后一丝凝固的、极致的恐惧。那身破烂的礼服碎片，如同覆盖在枯骨上的裹尸布。
几乎在西里尔子爵存在彻底消失的同时，距离废弃工业区数条街区之外。
巴特停下了脚步。他正带着伊莉丝和露比，如同清晨散步般，不紧不慢地穿行在永夜之都刚刚苏醒、还有些冷清的街道上。伊莉丝牵着露比的小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精神依旧紧绷。
露比则好奇地看着街边蒸汽朋克风格的建筑和偶尔驶过的早期蒸汽车。
巴特忽然侧了侧头，仿佛在倾听某个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他那覆盖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到表情，但暗银色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完成某项读数般的“确认”光芒。
“嗯。”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伊莉丝立刻警觉地问道，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她昨晚见识过太多诡异，任何一点来自巴特的异动都让她如临大敌。
巴特转过头，暗银的瞳孔看向她，停顿了一秒。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报告工作进度般的口吻说道：
“好的收工了。早餐想吃什么？”他甚至还微微歪了下头，那动作放在这冰冷的环境和他刚刚“处理”掉一个千年血族的背景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的日常感。
“……”伊莉丝彻底愣住了。她金色的眼睛瞪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巴特在说什么深渊暗语。“什…什么？”她下意识地反问。
“西里尔子爵，”巴特耐心地解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已归位。能量回收效率…尚可。”他甚至抬起带着黑色手套的手，随意地比划了一个表示“还行”的手势，动作流畅自然得让人头皮发麻。
伊莉丝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巴特用如此稀松平常的语气宣布一个古老血族的彻底消亡，那种冲击力估计普通人都得缓一会儿。尤其是他最后那个“尚可”的评价和那个随意的手势，简直像是在点评一份美食的味道。
露比似乎感觉到了伊莉丝的僵硬，小手不安地抓紧了她的手指。小女孩仰头看着巴特，粉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她听不懂“归位”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凝滞。
巴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话语的惊悚效果，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暗银的视线扫过街角一家刚刚升起蒸汽、飘出食物香气的路边小店，门口挂着“热乎豆子汤与黑面包”的简陋招牌。
“那家，”巴特抬手指了指，“看起来…效率高。”他用了“效率高”这个词，显然是指出餐快。“补充能量。露比是最需要的。”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家长式”的关怀，尽管这关怀的内容和他刚刚做的事情形成了地狱级的反差。
伊莉丝看着那家冒着热气的小店，又看看身边一脸懵懂、显然也饿了的露比，再看看眼前这个刚刚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一个子爵、现在却在认真考虑早餐吃豆子汤是否“效率高”的男人……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再次被巴特狠狠揉碎又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她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好。”
巴特似乎满意了，径直朝着那家小店走去，步伐平稳，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圣骸螺旋安静地悬在他身边，仿佛从未被唤醒。
伊莉丝牵着露比，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后面。永夜之都灰白的晨光下，巴特的背影依旧挺拔而平凡，但此刻在伊莉丝眼中，却笼罩着一层更加浓重、更加令人心悸的迷雾。
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场合格格不入的“日常感”和近乎搞怪的“效率评价”，非但没有让他显得更有人性，反而将他非人的本质衬托得更加诡异和深不可测。
深渊不仅吞噬了西里尔子爵，似乎也在这“清洁工”看似平常的言行举止中，无声地渗透着这个世界的日常。那份早餐的豆子汤，伊莉丝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喝得下去。
巴特选了张最角落、光线最暗的桌子坐下。伊莉丝带着露比坐在他对面，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坐在高脚凳上，粉色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打量着周围。
一个围着脏兮兮围裙、脸上带着蒸汽灼伤疤痕的店伙计懒洋洋地走过来，用抹布随手擦了擦桌面，留下几道可疑的油渍。“三份豆汤，三份面包。”巴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好嘞。”伙计眼皮都没抬，转身朝后厨吆喝了一声。
等待上餐的短暂沉默里，气氛有些凝滞。伊莉丝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木桌边缘，脑海里还在回响着巴特那句“已归位”。露比则偷偷打量着巴特腰间的圣骸螺旋，那柄魔剑此刻安静得像一件普通的装饰品。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漆黑、眼睛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机械蝙蝠，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小店那扇沾满油污的气窗缝隙中钻了进来，它目标明确，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直扑巴特所在的角落。
伊莉丝瞬间警觉，右手下意识地具显刀柄，是猩红守望的追踪信使，他们果然锁定了。
然而，巴特的反应更快，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动。
就在那只机械蝙蝠即将扑到他面门的前一刹那。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低沉嗡鸣，从圣骸螺旋的剑鞘位置传出。并非攻击性的爆发，更像是一种…被苍蝇打扰了清梦的不悦低鸣。
那只原本迅捷精准的机械蝙蝠，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粘稠的力场墙，动作瞬间变得无比迟滞、扭曲。它翅膀的扇动变得缓慢而滑稽，如同在深水中挣扎，那双闪烁的红眼疯狂明灭，传递出混乱和恐惧的信号。
它徒劳地在离巴特面门不到一尺的空中徒劳地扑腾、挣扎，却无法再前进分毫，也无法后退逃离，仿佛被冻结在了一块无形的琥珀里。
巴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仿佛对这只近在咫尺、徒劳挣扎的机械造物毫无兴趣，只是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油腻的桌面，似乎在无声地催促着早餐。
这诡异的一幕只持续了两三秒。
那只被无形力场禁锢的机械蝙蝠，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掉落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它身上的所有红光彻底熄灭，细小的金属关节冒出几缕焦糊的青烟，彻底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废铁和零件。
店伙计正好端着三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和一大盘黑面包走过来，看到桌上多出的“垃圾”，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啧，哪来的破玩意儿。” 他看都没看那堆废铁一眼，随手用油腻的抹布将它扫到地上，然后将三碗豆子汤和面包重重地放在桌上。“慢用。”说完转身就走，仿佛扫掉一只死苍蝇般自然。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除了伊莉丝，店内其他食客甚至没人注意到那只蝙蝠的闯入和死亡，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角落里发生了什么。
伊莉丝看着地上那堆还在冒烟的废铁，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巴特，感觉自己的胃又开始隐隐抽搐。
这种轻描淡写、近乎荒诞的抹杀方式，比直接挥剑砍碎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圣骸螺旋甚至没有出鞘，仅仅是一丝被“打扰”后的本能反应，就彻底碾碎了一个猩红守望的追踪信使。
巴特似乎完全没把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他拿起一块黑面包，动作精准地掰成两半，然后拿起木勺，开始喝他那碗热气腾腾、看起来相当浓稠的豆子汤。
这时候他的吃相并不粗鲁，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刻板的优雅，每一勺的分量都差不多，咀嚼面包的动作也如同机械般规律。
“咱们快吃吧。”他抬眼看了看还僵着的伊莉丝和有些害怕的露比，言简意赅地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伊莉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她知道巴特说的是对的，她们需要补充体力，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和今早的一切之后。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豆子汤送进嘴里。味道很粗糙，豆子煮得有些过头，带着浓重的咸味和烟熏味，但她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露比也学着伊莉丝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她太小，豆子汤的碗对她来说有点大，动作笨拙，差点把汤洒出来。
就在这时，巴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放下自己的勺子，双眼在露比笨拙的小手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伊莉丝差点惊掉勺子的动作。
只见巴特从他的斗篷里摸出了一小包东西。那是一个用廉价的、印着幼稚小熊图案的油纸包着的东西。他用两根手指，如同处理精密零件般，精准地拆开油纸，露出里面几块……方方正正、颜色鲜艳的水果硬糖。
他把那几块糖推到桌子中间，正好在露比面前。没有表情，没有解释，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毫无波澜的语调说了一句：“补充糖分。效率更高。” 仿佛给一个精密仪器添加润滑剂。
露比看着那几块鲜艳的糖果，粉色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之前的怯意一扫而空，小脸上露出了纯粹的惊喜和渴望。她看看糖果，又看看巴特那张冰冷的面具，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伊莉丝也彻底懵了。使用深渊的力量的这位…随身带着小熊包装的水果硬糖？还给小孩子吃？还说什么“补充糖分效率更高”？这巨大的反差让她的大脑几乎宕机。这比看到巴特一剑劈开月亮还要让她难以理解。
巴特似乎对她们的反应毫无所觉。他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喝他的豆子汤，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露比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飞快地抓起一块红色的糖果，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小女孩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小脸上露出了进入永夜之都后的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
伊莉丝看着露比的笑容，再看看对面安静喝汤、旁边悬着吞噬了血族子爵的魔剑、口袋里装着水果硬糖的巴特，一种极其荒诞、极其不真实的感觉攫住了她。这个世界，或者说，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巴特面前，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崩解、重组。
她默默地拿起一块黑面包，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也许，在这个行走的深渊化身身边，任何试图用常理去理解的行为都是徒劳的。他遵循的，是另一套冰冷、高效、偶尔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常”和“关怀”的逻辑。
就在这时，巴特放下了空碗。他拿起桌上那张廉价的、印着油渍的餐巾纸——不是擦嘴，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精准，仔细地擦拭着自己带着黑色手套的每一根手指。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保养一件精密仪器。
擦完手指，他才用那张餐巾纸，象征性地、极其敷衍地碰了碰嘴角。然后，他暗银的瞳孔转向伊莉丝。
“用餐完毕。”他平静地宣布，“下一步：信息节点。”
他站起身，丢下几枚刻着齿轮纹样的铜币在桌上（刚好够饭钱），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一个付账的普通工人。圣骸螺旋在他腰间随着动作轻微晃动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伊莉丝看着那几枚铜币，又看看还在小口吃糖、一脸满足的露比，再看向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的巴特背影。
深渊的阴影，在豆子汤的热气和小熊糖果的甜味中，再次踏上了它高效而不可预测的“清洁”之路。而所谓的“信息节点”，又是什么？伊莉丝不敢细想，只能拉起露比的小手，快步跟了上去。永夜之都的晨光，似乎比刚才更加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