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宗的山门广场，今日已是另一番景象。
昨日还空阔的青石地面上，如今矗立着数座高台，台上端坐着气息渊深的内门长老与核心弟子，他们是今日初选的考官。广场中央，近千名怀着仙侠梦的少男少女齐聚于此，人人脸上都交织着紧张与期盼。云雾在他们脚下流淌，灵鹤清啼划破长空，一派仙家气象。
云昭站在人群边缘，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布衣。她微微垂着眼，感受着周遭充沛却陌生的灵气。这曾经是她如呼吸般熟悉的环境，如今却隔着生死与轮回的距离。丹阳长老给她的那枚木质考核令牌，在手心被攥得温热，这是她通往过去、也是通向未来的唯一钥匙。
“肃静！”
一声清越的钟鸣响起，蕴含着安定心神的灵力，嘈杂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一位执事长老上前，开始宣读考核规则。无非是考核心性、悟性、根骨，择优录之之类的套话。云昭的心思却并不在此，她的目光悄然掠过那几座高台，然后，猛地定格在右侧最边上的一座。
那里，坐着一个她绝不可能忘记的身影——林薇薇。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亲传弟子服，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娇美。比起前世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甜甜叫着“师姐”的少女，如今的林薇薇眉宇间多了几分盛气凌人与养尊处优的骄纵。她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一个玉镯，听着身旁一位男弟子的奉承，嘴角挂着浅淡而优越的笑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前世剜心之痛仿佛再次袭来，那时，就是这个她最为信任、悉心教导的师妹，在她决定献祭前夜，哭着对她说：“师姐，为了天下苍生，牺牲是值得的，我们会永远记得你。” 那话语，如今想来，是何等的讽刺与冰凉。
云昭迅速垂下眼帘，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不能慌，不能乱。林薇薇在此，意味着她重返仙宗的道路，从第一步起就布满了荆棘。
考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弟子们按队列上前，将手按在“验灵石”上，测试灵根资质。光芒闪烁不定，引得台上考官们或点头，或摇头。
很快，轮到了云昭这一列。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布衣荆钗在众多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立刻引来了不少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她将手放在冰凉的验灵石上，刻意压制着体内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灵力。石头毫无反应，黯淡无光。
“无灵根，凡体。”负责记录的弟子面无表情地宣布，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广场上却格外清晰。
一阵压抑的嗤笑声从四周传来。
“凡人？凡人也好意思来参加仙门考核？”
“怕是走了什么后门吧……”
“看她那穷酸样，真是污了这块地方。”
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扎在身上。云昭面色平静，仿佛没有听见。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幕，凡人之躯是她的劣势，也是她最好的伪装。她正要默默退下，回到队列之中。
“慢着。”
一个娇柔却带着明显冷意的声音从高台上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发声之人——林薇薇身上。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下的云昭，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云昭心头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薇薇莲步轻移，走到台边，目光落在云昭身上，如同在看一件碍眼的杂物。“你，抬起头来。”
云昭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
“我且问你，”林薇薇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你一无灵根，二无引荐，是如何混入这考核队伍的？我天衍宗，何时成了凡夫俗子可以随意踏足之地？”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周围的弟子们屏息凝神，看向云昭的目光充满了幸灾乐祸。
云昭心中冷笑，林薇薇果然还是老样子，喜欢用身份和气势压人。她微微躬身，礼节周全，声音不卑不亢：“回禀仙师，弟子乃是由丹阳长老特许，给予考核资格。”
“丹阳师叔？”林薇薇秀眉微蹙，随即舒展开，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即便有师叔特许，也需身家清白。我观你身上，似乎带着一丝……不该有的污浊之气。”
她话音一顿，目光锐利如刀，声音陡然拔高：“说！你与那幽冥魔域的魔头，是何关系？！”
“魔域”二字，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魔域？！”
“她竟然和魔族有牵扯？”
“怪不得是个凡人还能来考核，原来是魔道派来的奸细！”
恐慌、鄙夷、敌视的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射向云昭。若真是普通凡人少女，只怕早已在这等声势下瘫软在地。
云昭却站得笔直。她明白了，林薇薇并非完全认出了她，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墨渊留下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气息。墨渊行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周密，这气息绝非“污浊”，更像是一个标记，一个警告。但在林薇薇口中，却成了攻击她的利器。
高台正中，一直闭目养神的谢无妄，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台下那抹孤立无援的纤细身影，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唯有搭在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面对千夫所指，云昭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目光清亮地迎上林薇薇：“仙师此言，弟子不解。”
“不解？”林薇薇冷笑，“你身上那令人作呕的魔气，能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说，是否是魔尊墨渊派你前来，意图不轨？！”
她直接点出了墨渊的名号，更是坐实了云昭“魔道奸细”的嫌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云昭必将百口莫辩之时，她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带着一丝无奈，却更有一丝不容侵犯的凛然。
“仙师口口声声魔气、污浊，敢问仙师，”云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衍宗的门规戒律，第三百二十七条，写的是什么？”
林薇薇一愣，她养尊处优，哪里会去死记硬背繁琐门规？
云昭不等她回答，便朗声说道：“门规第三百二十七条明载：‘宗门广开仙路，不问出身，唯重品性心志。无论王孙公子，亦或贩夫走卒，乃至他族生灵，只要心存向道之诚，身无不可恕之罪孽，皆可一试仙缘。’”
她目光扫过周围目瞪口呆的众人，最后定格在林薇薇变得难看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弟子敢问仙师，门规之中，可有哪一条，明令禁止接受过魔族帮助之人参加考核？仙师今日仅凭个人臆测与……喜恶，便要剥夺弟子合规获得的考核资格，此举，是将个人意志凌驾于门规之上吗？还是说，仙师认为，丹阳长老特许弟子考核，也是勾结魔道的昏聩之举？”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广场之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凡人少女的胆识与犀利言辞震住了。她不仅对门规倒背如流，更是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是否尊奉门规”以及“是否尊重长老”的层面。这顶帽子，林薇薇可戴不起！
林薇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云昭，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你……你强词夺理！”
高台之上，谢无妄的目光终于彻底落在了云昭身上。那平静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这辩驳的方式，这引经据典、以理服人的风格……为何，如此熟悉？
一场风波，看似被云昭以机智与勇气暂时压下。林薇薇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在门规上找到破绽，只得冷哼一声，拂袖坐回原位，但那盯着云昭的眼神，已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考核继续进行，然而场内的气氛已然不同。再无人敢小觑那个布衣少女。
云昭默默退回原地，表面平静，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与林薇薇的第一次交锋，她赢了场面，却也彻底暴露了自己，往后的路，必将更加艰难。
而高台之上，谢无妄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她身上。他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影，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这个女孩……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