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内的惊雷与混乱被厚重的实木门隔绝在外。主宅最深处,一间弥漫着雪茄醇厚香气和旧书陈旧墨香的书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楚家真正的定海神针,楚老爷子楚天阔,正背对着宽大的红木书桌,负手而立。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幽静雅致的中式庭院,枯山水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泛着灰白色光泽。他身形挺拔,穿着墨绿色暗纹的丝绸唐装,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沉凝如山、不怒自威的气场,掌控着这冰城豪门之巅的无形权柄。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进。”楚老爷子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
门无声地滑开,陈管家像一尊刻板的雕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一侧,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显示绝对的尊敬,又不逾越半分。
暖房发生的混乱,已过去一个多小时。足够消息以各种版本在别院内悄然发酵,也足够陈管家将一切布置妥当(物证密封转移,人员暂时限制活动)后,前来做最核心的汇报。
“老爷。”陈管家的声音依旧如平日般刻板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楚天阔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保养得宜,眼角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法令纹如沟壑般向下延伸,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不易近人的肃杀。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过冰的鹰隼,此刻平静地看着陈管家,但深处却隐藏着能将人心肺都剖开审视的寒光。他拿起桌上一枚古朴的紫檀木镇尺,在掌心缓缓摩挲着,光滑冰凉的触感传来。
“砚铭那边怎么样了?”他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问的却是看似最不经意的核心。
“回老爷,二少爷已被送回卧室,用了些安神的茶饮,现已安静睡下。暖房的骚乱,已彻底平息。”陈管家垂眸,回答简练精准。
“安静睡下?”楚天阔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语,鹰隼般的目光盯住陈管家,“他不是应该‘昏睡’吗?一点吵闹,就能把他吵醒?”
陈管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依旧平直:“暖房声响过大,接近先生的房门口时,先生确实因不适而眉头紧蹙,呼吸略微急促,属下这才斗胆用了一点安神静气的方子。并非清醒,只是安抚了不适。” 他巧妙地将楚砚铭细微的真实反应和事后的处理融合得天衣无缝,将“清醒”解释成单纯的“身体不适”。
楚天阔的指尖在镇尺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他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庭院,语气平淡地问:
“说说暖房的事。三太太那边,闹得够呛吧?那个林星晚……”他顿了顿,吐出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温度,“又惹了什么祸端?”
铺垫结束,陈管家知道重点来了。他微微吸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详尽而客观的监控报告:
“回老爷。少奶奶今日遵照您的吩咐,前去陪伴先生在暖房散步……”
他将整个事件条理清晰地叙述:
楚三婶王凤芝带人闯入,对少奶奶进行言语奚落和羞辱。(刻意强调楚三婶的态度和行为)
少奶奶表现:紧张、怯懦、肢体僵硬、言语含混(符合其“疯傻”人设)。
小橘猫第一次发病:症状严重,口吐白沫,濒死抽搐。(客观描述)
林星晚突然举动: (重点!陈管家语气加重一丝,并略微停顿,引楚天阔注目)“在混乱中,她似乎因受惊而行为失控,扑向病猫……随后,该猫似乎突然好转,踉跄站起。”(他刻意隐去了林星晚施针的具体动作和手中寒光,只用“扑向”和“随后”这两个模糊词语串联因果。)
楚三婶惊愕并出言讽刺(引导性言语)。
异变陡生: 小猫突然再次剧烈抽搐,七窍流血暴毙!情况惨烈!(描述惨状)
楚三婶反应: 立刻发难,指认少奶奶为“邪祟”、“杀人凶手”,引众人恐慌。
少奶奶表现: (关键转折)随后彻底“失控”:神情崩溃、哭喊、语无伦次(提及“红红的血有毒”、“楚先生也要流血而死”),并挣扎间撞翻花架!(刻意点出行为后果——花架倒了)
混乱升级:阿香等人竭力控制少奶奶,楚三婶命令关押少奶奶。
现场处置: “属下唯恐混乱冲撞先生并影响家族声誉,已命人分开隔离当时在场人员,并封存了暖房现场以待后续查证。”他用了“唯恐”和“影响声誉”这样的词,为后续动作找到了最正当的理由。
整个汇报,陈管家措辞极其严谨。他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主观判断(如“邪术”),只是精准、客观地描述了每一个行为动作、每一个结果。对林星晚两次关键举动(救猫、发疯撞花架),他用词模糊(“扑向”、“失控”),避免定义其意图。但对楚三婶的行为(挑衅、引导恐慌、发难)和猫的暴毙惨状则描述清晰具体。
楚天阔默默听着,手中摩挲镇尺的动作不知何时已停驻。他依旧看着窗外,但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却早已失去了焦距,仿佛洞穿了虚空,在审视着某种无形的东西。书房里只剩下古老大座钟指针走动的“嘀嗒”声,沉闷地敲击着凝滞的空气。
“扑向……好转……失控……撞翻……”楚天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重复着汇报中的几个关键词,像是在咀嚼其中深意,“然后……猫就七窍流血而死?”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藏着无尽权谋与算计的眼眸,第一次锐利地落在了陈管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正是。”陈管家微微躬身。
“猫尸呢?”
“已让可靠的人密封送走,确保不受污染。”
“泥土?”楚天阔的声音陡然变冷几分。
“花架倒塌处沾染猫血及呕吐物的泥土,以及与少奶奶接触过的泥土,也已分开密封取样,一并送检。属下命人特别留意了花盆碎裂处的异常。”陈管家不露声色地将林星晚“故意抓起混杂毒物残留的泥土”这一隐含线索,通过“留意异常”四个字传递了出来。
“现场封锁?”楚天阔紧追一步。
“在事情清楚前,当时所有相关人员都已限制活动范围。暖房区域也已封锁。”
“好。”楚天阔只吐出这一个字,手中的紫檀镇尺被他按在了冰冷的桌面上。
他重新转过身,再次面对着窗外萧瑟的庭院。长久的沉默在书房里弥漫开来,几乎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楚望林那个媳妇……”楚天阔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寒意,“这些年,心是越来越大了。”他并未直接评价她的行为,而是点出其夫家背景和其本人的野心膨胀。这个评价本身,就已经为楚三婶的动机和行为做了倾向性注解。
陈管家沉默垂立,如同最忠实的影子。
“至于那个林星晚……”楚天阔的眉头第一次,因为这个名字而真正地蹙了起来。他那双惯常掌控一切、波澜不惊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一丝清晰的疑虑!
“发疯……撞花架?”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拷问,“是真疯到了极致,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还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如同黑暗中张开的无形巨口,蕴藏着无数种危险的猜测。
一只被众人指为“邪祟”逼到绝境的疯子,在极度的惊恐和混乱中撞翻花架……这行为“合理”吗?当然合理。但楚天阔是谁?他嗅到了更深层次、难以捕捉的……巧合?
撞翻花架的时间点,正好在猫暴毙之后,众人最混乱恐慌之时。撞翻的花架旁边,正好有特殊的纸包残迹?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在那癫狂的表象下,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混乱中精准地投下了一颗……引起注意力的石子?
这种疑虑,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蔓延。
楚天阔的目光扫过桌上另一份刚送来不久、压在文件夹下只露出一个角的资料——那是关于林星晚在“疗养院”几年间模糊不清、人为干预痕迹明显的监控报告。
“疯”?
能一眼看穿那猫不是自然暴毙?能在那种混乱中,清晰地喊出“有毒”?还能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砚铭“也要流血而死”?
这疯……疯得太有重点,也疯得太……令人不安了!
半晌,楚天阔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浸透了冰渣:
“告诉阿香。从今天起,少奶奶的活动范围……限于她的新房和小餐厅。没有管家或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踏出!一日三餐,送入房间。不许任何人随意探视!”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冰冷而威严。
“对外就说……少奶奶今日被吓着了,病情加重,需要静养。”
他这是要将林星晚“软禁”起来!将她彻底与外界隔离,隔绝可能的试探,也隔绝她可能造成的“意外”!他需要用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来验证这“疯女”到底是真疯,还是……一柄会伤手的利刃!
“是,老爷。”陈管家恭敬应下。
“另外,”楚天阔的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莫测,补充道,“她手上的伤……让人送点药进去。另外,吩咐下去,厨房以后给她送去的餐食……用量加一份滋养的羹汤。”这后一句,极其隐晦。滋养羹汤?是表达一丝疑虑后的安抚?还是试探其是否会接受额外食物?或者是给予一种微妙的信号?
陈管家心领神会,没有任何疑问:“是。”
“出去吧。”楚天阔挥了挥手,重新望向窗外。背影依旧如渊渟岳峙,但那双紧蹙的眉头却久久未能舒展。刚才还从容把玩的紫檀镇尺,此刻被随意地丢弃在桌案上,如同一个被暂时搁置的弃子。
他拿起桌面上那对温润如玉、相伴多年的老核桃。
这一次,掌心光滑的核桃停止了那几十年如一日般的、象征着绝对掌控的“咔哒”转动。
书房里,只剩下冬日的冷空气,无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