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经明亮,军统总部的办公楼却还亮着零星灯火。
走廊里传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陈默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镜子里映出的脸依旧是平日里的沉稳模样——鬓角整齐,军装领口扣得严丝合缝,唯有眼底藏不住的红血丝,泄露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陈组长,戴局长让您十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通讯员小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
“知道了。”陈默应得干脆,起身时顺手将桌上的牺牲名单折起,塞进军装内侧的口袋,那里还放着另外三张同样的纸片,是这半个月来,接连从各个联络点传来的噩耗。
他走到衣架前,对着镜子理了理军帽,帽檐压得略低,刚好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寻不到半分悲戚,只剩情报官员该有的冷静锐利。
4月14日,早8点,鸡鹅巷总部会议厅。
长桌尽头,戴笠背手而立,黑色披风下垂,刀裁般整齐。两侧坐满军官,胸前的勋章在煤气灯下闪着冷光。
陈默坐在左首第3位,肩章金星被灯光映得惨白,像一颗随时会坠落的冰粒。
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总结“四一二”清党成果,部署第二阶段“扩大搜捕”。墙上挂着巨幅南京地图,红圈密密麻麻,像凝固的血滴。
戴笠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清党两日成绩斐然,南京共捕获1103人,枪决13人,震慑已显。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仍有漏网之鱼,且数量不少。第二阶段,要扩大范围,深挖线索,宁错抓,不放过!”
他抬手,指向地图:“学校、工厂、码头、茶馆,全部过筛;租房、客栈、教堂、医院,全部清查;尤其要盯紧那些‘突然失踪’的人——他们必是心中有鬼!”
陈默心头一紧,却不得不点头,提笔在记录本上写下:“扩大范围,重点:学校、工厂、码头、茶馆;盯紧‘突然失踪’者。”
写完,他轻轻画了个“△”——这是给组织看的“危险信号”。
午后两点,会议继续。
副科长李诚汇报“战果”:“根据审讯,共党外围组织‘夜校读书会’已被破获,捕获21人;‘工人同乐社’亦被摧毁,捕获37人;另,金陵大学、中央大学、政治学校,发现‘突然失踪’学生共计89人,正追查中。”
戴笠皱眉:“89人?岂止!必有人暗中通风报信。陈陈默,你负责的搜捕范围,今天有什么可有线索?”
陈默将整理好的情报文件夹翻开,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报告老板,根据昨日截获的密电,共党在城南的联络点已转移,目前排查范围可缩小至中华门至夫子庙一带——这是近3天的可疑人员名单,重点标注了频繁出入茶馆、药铺的三类人:无固定职业却每日按时出门的青壮,频繁更换住宿地点的商贩,以及与乡下有密切书信往来的住户。”
他手指落在文件上的标记处,每一个排查方向都精准对应着军统搜捕逻辑,可只有陈默自己知道,这份“重点范围”是他故意错开组织转移路线的障眼法。
真正的联络点早撤往江北,他标出的区域,不过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烟雾弹。
“哦?”戴笠挑眉,指尖夹着的香烟烟灰簌簌落在文件上,“你怎么确定他们没往城北转移?上个月玄武湖附近可是发现过共党的暗号。”
陈默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冷意,语气却愈发从容:“老板,玄武湖周边驻有宪兵队,巡逻密度是城南的三倍,共党不会选这种险地。而且根据密电内容,他们提到‘秦淮河畔的灯笼’,夫子庙一带的商铺近来多有挂红灯笼的,符合暗号特征。”
这番说辞滴水不漏,早在接到开会通知时,陈默就反复推演过戴笠可能提出的疑问。
他甚至故意在密电解读里留了个“破绽”。
将“灯笼”解读为实体灯笼,而实际上那是组织用来标记安全屋的暗号,可情报组的人只会顺着“灯笼”去搜捕,等他们在夫子庙的商铺里白费力气时,组织的同志早已安全抵达江北。
坐在旁边的行动队队长周虎忍不住开口:“陈组长,要不要我带两队人今晚就去城南搜?趁他们还没站稳脚跟!”
“不妥。”陈默立刻否决,语气斩钉截铁,“现在只是初步判断,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大规模搜捕,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警觉。不如先派便衣盯着,等摸清他们的作息规律,再一网打尽。”
他这话既符合情报工作“稳准狠”的原则,又巧妙地将行动时间往后拖——便衣盯梢至少需要三天,这三天里,足够组织完成最后的转移。
戴笠显然认可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陈默起身,声音平稳:“报告局座,卑职已派人核查,发现‘失踪’学生多为平时活跃分子,且多在校刊、壁报上发表‘左倾’言论,可列为重点追查对象。”
他故意把“重点追查”4字咬得极重,表面是“迎合”,实则是把特务注意力引向“已暴露外围”,为尚未转移的骨干争取时间。
戴笠点头:“好!把这些‘左倾’学生名单整理出来,3日内全部抓捕;另外,工厂、码头、茶馆,要过筛,发现可疑者,即捕即审。”
散会后,众人鱼贯而出。陈默被李诚叫住:“陈科长,戴老板夸你‘思路清晰’,兄弟们今晚在‘鸿运楼’设宴为你庆功,你可一定要给面子呀。”
陈默笑笑,拱手:“兄弟们和李副科抬爱,岂敢不去?”
心里在却盘算:宴无好宴,必是“套话”场,自己需加倍小心应付。
直到散会时,他跟着众人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的灯光昏黄,映着他挺拔的背影,没人能看出,这个在会上冷静果决的情报组长,心里正压着千斤重的悲痛。
指尖再次摸到口袋里的牺牲名单,纸张边缘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
陈默缓缓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在膝盖里。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低低回荡。
他不敢哭出声,这里是特务总部,墙壁上仿佛都长着耳朵,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傍晚六点,鸿运楼包间。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特务们举杯豪饮,话题离不开“今天枪毙几人”“哪个女学生长得俊”等。李诚带头冲陈默举杯:“陈科长监斩辛苦了,来,敬你一个!”陈默笑笑,举起杯中洋酒,一饮而尽,酒液像火,却烧不化他喉咙里的冰。
其他特务们有样学样地,一股脑敬起了陈默。陈默却无法拒绝,喝了不少的洋酒,但他脑子始终保持着清醒。
他只好借口“胃疼”,提前离席,走到包间,吐得昏天黑地……。
夜里九点,洋行宿舍。
陈默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城墙,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清党”大网还在继续拉,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头。明天又是一场新的战斗,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