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调查局审讯室的铁窗,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窄长的光带。
陈默坐在硬木椅上,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口扣得严丝合缝,指尖搭在膝头,纹丝不动。
对面桌后坐着两个穿黄呢军装的人,面前摊着厚厚一摞材料,为首的刘组长指尖夹着支烟,烟灰落了满桌,目光像钩子似的盯着他:“陈默,我们再问一遍——民国25年,你为何放着金陵大学不念,非要考黄埔军校情报科?”
这已是两小时里第三次被问起这个问题。陈默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透的茶水,语气平稳得像在复述早已背熟的课文:“刘组长,家父早年间在湘潭做生意,曾被青帮敲诈,亏得党国军官出手相助,自那时起,我便想着参军报国。金陵大学虽好,却不如军校能直接为党国效力;至于选情报科,是因为戴先生的《情报战概论》让我觉得,情报是战场的眼睛,比扛枪更能制敌。”
他故意抬出戴笠,又把“参军动机”说得恳切,连当年帮过父亲的军官姓名、军衔都报得丝毫不差——那是组织帮他虚构的“恩人”,连档案里都有据可查。
刘组长低头翻了翻材料,果然在“入学动机”栏里看到了相同的记录,指尖在纸上敲了敲:“可有人说,你当年在金陵中学时,常去城南书社,跟一个叫沈清的进步人士来往密切,有这事?”
“沈清?”陈默皱了皱眉,像是在努力回忆,半晌才摇摇头,“没印象。城南书社我倒是去过几次,不过是买些《三民主义》的注解本,每次都有人跟着,科里的小于能作证——戴先生叮嘱过,让我少跟不明人士接触,我一直记着。”
他说得坦然,甚至主动提了证人,堵得刘组长一时语塞。
旁边的年轻调查员突然插话,语气带着逼问:“我们查到,民国24年,你父亲的绸缎庄曾给‘左翼文化促进会’捐过两百块大洋,这怎么解释?”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陈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丝苦笑:“刘长官,那是家父被人骗了。当时来捐钱的人说自己是‘商会互助会’的,家父想着多结善缘,就捐了钱,后来才知道是进步团体冒名,气得病了好几天,还去警局报了案,警局有备案记录。”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报案单影印件——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证据”,边角磨损得恰到好处,像是常年带在身上。
刘组长接过报案单影印件,仔细看了看,上面果然有警局的公章和日期,跟绸缎庄的捐款时间对得上。他把影印件扔回桌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就算你父亲是被骗的,那你上个月去上海,为何要去沈清住过的弄堂?有人看见你在巷口站了半个时辰。”
陈默心里冷笑,知道调查组是铁了心要找出他的破绽,连他去上海执行任务时的行踪都查得这么细。
他挺直腰板,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刘组长,我去上海是帮戴先生送文件,顺便去弄堂里找个老裁缝——我想着给戴先生做套合身的中山装,感谢他的提拔。至于沈清,我也是现在才知道那是他的住处,早知道就不去了,免得惹一身麻烦。”
他故意把“给戴笠做衣服”放在前面,既解释了行踪,又暗表对戴笠的忠心。
刘组长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依旧没松口:“你在情报科半年,多次接触进步学员,林晚秋、周明……这些人都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你跟他们见面,真的只是为了工作?”
“当然是为了工作!”陈默提高了些音量,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林晚秋的表哥是‘星火社’的骨干,戴先生让我盯着她,怕她被拉拢;周明常去进步书社,我找他是为了套话,看看书社里有没有组织活动。每次见面我都做了记录,科里的档案柜里能查到,张科长也知道。”他说着,起身要去拿记录,却被刘组长抬手拦住。
“不用拿了。”刘组长靠在椅背上,目光审视着他,“我们问了张科长,他说你确实每次都交了记录,可记录里的细节太笼统,不像你的风格——你查梧桐巷时,连谁穿什么衣服、几点出门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跟这些进步学员见面,就记得这么简单?”
这是在怀疑他故意隐瞒!
陈默心里一紧,随即露出一丝无奈:“刘组长,查外人可以细致,可这些学员都是军校的人,我要是记录得太细,被人看见,还以为我在监视自己人,不利于后续工作。戴先生也说过,对付进步分子,要‘外紧内松’,不能打草惊蛇。”
他搬出戴笠的“指示”,又把“工作策略”说得头头是道,刘组长终于没再追问,转而换了个话题:“你对共党的激进做法,怎么看?”
陈默知道,这是最后的试探——只要表对了态,就能彻底打消怀疑。
他坐直身子,语气严肃:“属下认为,共党的做法太极端,动不动就搞罢工、闹学潮,破坏社会秩序,根本不是为了国家好。党国现在要的是稳定,是团结,像他们那样只会让外敌有机可乘。戴先生常说,‘反共就是保国’,我深以为然。”
他说得义正词严,甚至故意把“反共”的调子定得很高,连眼角的余光都透着对“激进做法”的不屑。
刘组长和年轻调查员对视一眼,眼里的怀疑终于淡了下去。
刘组长拿起桌上的笔,在材料上签了个字:“今天就到这,你回去吧。记住,以后少跟可疑人员接触,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汇报。”
陈默站起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谢刘组长提醒,属下一定记住。”
他转身往外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衬衫——两小时的盘问,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刀尖上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刚走出审讯室,就见小于在走廊里等着,手里拿着个热水袋:“默哥,冻坏了吧?戴先生让我给你送点热水,还说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陈默接过热水袋,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心里却依旧紧绷:“戴先生知道我被盘问了?”
“何止知道,刘组长每问一个问题,都有人跟戴先生汇报。”
小于压低声音,“戴先生说了,你回答得很好,既没露破绽,又表了忠心,他很满意。”
陈默松了口气,跟着小于往戴笠办公室走。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他摸了摸怀里的报案单影印件,指尖还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这些提前准备好的“证据”,果然派上了用场。
戴笠办公室里,檀香依旧浓郁。
戴笠正坐在桌前翻一份电报,见陈默进来,指了指桌旁的椅子:“坐,刘组长那边没为难你吧?”
“多谢戴先生关心,只是例行盘问。”陈默坐下,语气恭敬。
戴笠笑了笑,把电报推过去:“刘组长刚跟我汇报,说你对共党的看法很透彻,还主动提了‘外紧内松’的策略,有点我当年的样子。”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支烟递给陈默,“安心等着,下周一的任命不会变。不过,以后做事要更谨慎,调查组的人盯着情报科,别让人抓住把柄。”
“是,属下记住了。”
陈默接过烟,心里却清楚,这次盘问虽然过了关,却让他意识到,调查组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往后的每一步都要更小心。
从戴笠办公室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陈默走在军校的回廊里,望着远处的灯火,心里五味杂陈。两小时的盘问,不仅是对他身份的考验,更是对他心理素质的磨砺。
他知道,自己能过关,不仅靠提前准备的“证据”,更靠对戴笠心思的揣摩——在国民党的情报体系里,忠心比能力更重要,而他恰好把“忠心”表到了点子上。
回到宿舍,老吴正坐在桌前擦枪,见陈默进来,眼皮抬了抬:“过关了?”
陈默点点头,坐在床沿,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湿透的衬衫:“多亏提前准备的那些材料,还有戴笠在背后撑着。不过,调查组盯得很紧,以后传递情报要更小心。”
老吴放下枪,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组织传来消息,让你最近少跟林晚秋见面,调查组可能还会盯着她。另外,给你准备了新的联络暗号,以防万一。”
陈默接过油纸包,里面是张小小的纸条,写着“下次接头用‘天凉加衣’作暗号,地点改在城北的破庙里”。
他把纸条塞进嘴里咽了下去,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我知道了。这次盘问让我明白,光有‘证据’不够,还得让戴笠彻底信任我,这样才能在调查组面前站稳脚跟。”
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做得很好,组织很满意。下周一晋升后,你接触核心情报的机会更多了,也更危险了,凡事多留个心眼。”
陈默嗯了一声,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两小时的盘问场景在脑海里回放,刘组长的每一个问题、自己的每一个回答,都非常清晰。
他知道,这只是调查的开始,往后还会有更多的盘问、更多的试探。但为了组织,为了那些等着天亮的人,他必须顶住压力,在敌人的心脏里继续潜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