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章在审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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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后山,一处僻静的断崖。
这里并非名胜,少有人迹。几块嶙峋的灰黑岩石从崖边探出,下方是幽深的山谷,云雾缭绕。
崖边生长着几株坚韧的老松,虬枝盘结,针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
位置并不高,却恰好能越过下方错落的树冠,清晰地望见听雨轩那扇巨大的、此刻紧闭着的雕花木窗。
涂山容容独自一人,静静地伫立在崖边。
素净的月白长裙被山风微微拂动,勾勒出清瘦的身影。墨色的长发没有绾起,几缕散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她站得很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凝固在听雨轩那扇熟悉的窗户上。
晚风带着山谷的凉意和苦情树永恒的花香拂面而来,那淡雅温柔的芬芳,此刻却无法驱散她心口那块玉佩散发出的、以及灵魂深处弥漫的彻骨寒意与沉重。
就是这里了。
情报卷宗里冰冷的描述,夜枭最后传递的、关于阁主过往的碎片信息,都指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雨夜(亦或是落花纷飞的夜晚?),那个被她寄予厚望、又被她亲手推开、名为陈暮的少年,就是站在这里,最后回望了一眼她书房的灯光(或许那时灯还亮着?),然后……转身,决然地跃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未知。
容容缓缓闭上眼,试图将自己代入那个时刻。
冰冷的雨水(或是飘落的花瓣)打湿了他的衣衫和头发吧?
山风一定很冷,像刀子一样刮过年轻的脸颊。
他最后看向书房窗户时,眼中映着的是怎样的光?是灯火温暖的剪影?还是窗户紧闭、象征着彻底拒绝的冰冷黑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个少年吧?
心死……如同被生生剜去了心脏,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被冷风贯穿的空洞?
是她的失望,她的那句“歧途”,彻底斩断了他与涂山最后的温暖脐带,将他推向了那条充满血腥、痛苦与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暮儿……”
一声低语,轻得如同叹息,被晚风吹散,几乎听不见。
容容睁开眼,碧色的眼眸中水光氤氲,倒映着远处那扇紧闭的窗,也倒映着无边的痛楚。
“当年的路……那么冷吗?”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冰封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影,在转身跃下悬崖、投入遗忘峡谷无边黑暗时,那浸透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孤独。
那寒意,比她心口的玉佩,更甚百倍、千倍!
从此,听雨轩的灯光,成了容容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而苦情巨树下,则成了她灵魂唯一的避风港,也是连接那虚无缥缈“来世”的唯一桥梁。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涂山的喧嚣被远远隔绝。
容容的身影,时常如同月下的幽魂,悄然出现在苦情巨树那巨大的、散发着柔和金光的根须旁。
有时,她会背靠着粗壮的树干,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或是树冠深处那流转不息的神圣光芒。她会低声地、絮絮地诉说。
诉说涂山今日的事务,诉说雅雅姐又因为哪个笨蛋妖卫训练不力而大发雷霆冻裂了新的试炼石柱,诉说红红姐处理盟务时偶尔流露的疲惫,诉说重建中遇到的琐碎难题……仿佛他只是短暂地离开,而非永远地消逝。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生怕惊扰了树冠深处某个沉睡的灵魂。
“今天,南境的灵药圃收成不错,你以前总说那里的土质最适合‘星辉草’……”
“雅雅姐今天又喝多了,抱着酒壶在练武场睡着了,还是红红姐把她扛回去的……”
“重建‘听雨别苑’的工匠说,地基下挖出了你当年偷偷埋下的那个装着小石子的陶罐,罐子碎了,石子还在……”
有时,她什么也不说。
只是静静地坐着,蜷缩在巨大的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里。素白的衣裙铺散在落满花瓣的地面上。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感受着那枚玉佩传来的、永恒不变的冰冷寒意。
那寒意是唯一的真实。
是她与那个惨烈逝去的灵魂之间,唯一的、沉重的、冰冷的纽带。它时刻提醒着她失去的重量,也如同冰封的锁链,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这无边的思念与悔恨之中。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这刺骨的冰冷,提醒着她,那个会叫她“容容姐”、会笨拙地帮她浇花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留下的,只有这块染血的石头和一句需要她用无尽时光去等待的誓言。
直到某一夜。
月色格外清冷,苦情树的光芒也似乎比平日更加静谧柔和。容容如同往常一样,背靠着树干,掌心紧贴着心口的玉佩,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汐般涌来,将她彻底淹没。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膝上素白的衣料,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悲伤到了极致,或许是潜意识里那份无法言说的渴望驱使,她颤抖着,将一直紧按在心口的手缓缓移开。
然后,她极其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解开了贴身佩戴的那个天蚕云锦小囊。
染血的玉佩被她取了出来。
冰冷的触感瞬间刺痛了指尖。那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月华与树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容容凝视着玉佩,泪水更加汹涌。她不再满足于隔着衣物的冰冷。她想要……更近一点。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灵魂更近一些。
她颤抖着,将那块冰冷刺骨、带着血痕的玉佩,轻轻地、缓缓地,贴在了苦情巨树那粗糙而温润的树干之上。
就在玉佩与树皮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脉动感,如同沉睡的心脏被轻轻叩击了一下,猛地透过玉佩,传递到了容容的掌心!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的气息,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仿佛从苦情巨树的最深处,顺着那粗糙的树皮纹理,逆流而上,透过冰冷的玉佩,丝丝缕缕地传递了过来!
那温暖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的烛火,转瞬即逝。
但它真实存在!
它驱散了玉佩那刺骨的寒意,如同一道微弱却坚定的暖流,瞬间注入了容容冰冷僵硬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流淌到她那颗几乎被悲伤冻结的心脏!
容容的身体猛地僵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泪水瞬间凝固在眼眶!碧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掌心紧贴玉佩的位置!
“这……这是……?”
她的话音未落!
苦情巨树那巨大的、光华流转的树冠深处,最高处一根沐浴在月华与星辉中的枝桠上,一片叶子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
那片叶子与众不同。它并非粉白的花瓣,而是翠绿欲滴的叶片。叶脉如同用最纯粹的金粉勾勒,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而神圣的金色光晕!
它仿佛凝聚了整棵苦情树最精纯的生命与祝福之力!
在容容震惊、期盼、又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片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叶子,挣脱了枝头的束缚,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如同被最温柔的风托举,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极其缓慢而优雅的姿态,从树冠的最高处,飘飘摇摇地,缓缓坠落。
它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
它拂过飘洒的粉白花瓣。
它像一颗坠落的星辰,带着宿命般的轨迹,精准地、轻柔地……落在了容容那只依旧紧贴着树干、握着玉佩、微微颤抖的掌心之中。
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那叶子并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阳光晒暖后的玉石般的温润。那流淌的金色光晕,柔和地包裹着她的手掌,也仿佛照亮了她心底最深沉的黑暗角落。
容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那片温润的金色树叶!
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在手背上,砸落在金色的叶子上,也砸落在冰冷染血的玉佩之上。
“呜……”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她将额头重重地抵在粗糙的树皮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
是他!
一定是他!
这是他的回应!
来自苦情树深处,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回应!
那微弱却真实的温暖脉动,这片独一无二、带着神性光辉的金叶,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他听到了。他感受到了她的思念,她的悲伤,她的等待……他还在。
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棵象征着无尽相思与轮回的圣树之中,与她同在!
玉佩的冰冷依旧,金叶的温暖却如同微弱的火种,在她绝望的心田里,点燃了一丝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希望之光。
这回应,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仅是温暖的涟漪,更是汹涌的、想要了解他全部过往的渴望。
她想知道,在离开涂山后的漫长黑暗岁月里,那个笨拙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蜕变成令两界胆寒的“血煞魔君”?
他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
“天罗”这张刚刚编织不久的巨网,接到了来自最高意志的、前所未有的核心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回溯“陈暮”(而非影或血煞)离开涂山后十年间的所有踪迹!
从离开的那一天起,到他最终在苦情树下化为光点消散为止!
命令下达,整个“天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以涂山为原点,向着遗忘峡谷、向着人妖两界所有可能的阴影角落,疯狂地运转起来。
夜枭和他所带领的“影子”们,成为了这条回溯之路上最锋利、也最沉默的探针。
情报,如同被时光掩埋的碎片,被艰难地挖掘、拼凑,然后通过最隐秘的渠道,一份份地汇聚到听雨轩那张冰冷的墨玉书案之上。
容容坐在书案后。案头,一边是堆积的涂山公务卷宗,另一边,则单独摆放着关于陈暮的“十年痕”报告。
她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映亮了她苍白沉静的侧脸和案上冰冷的文字。
她拿起一份边缘磨损、材质粗糙的兽皮卷,上面是“天罗”潜伏在西境黑市的探子,从一个濒死老佣兵口中挖出的零碎信息:
…约五十年前,西境‘黑石城’贫民窟臭水巷…有个半大少年…快饿死了…跟野狗抢一块发霉的面饼…被咬得浑身是血…
不要命地咬断了野狗的喉咙…生啃了那狗…眼神…像狼崽子…后来听说…为了半袋糙米…接了‘黑蛇帮’的‘投名状’…
去杀一个欠债的赌鬼…回来时…胸口插着半截匕首…血把麻布衣都浸透了…硬是没死…被扔进了‘尸坑’…
第二天…自己爬出来了…眼神…更冷了…代号…‘饿狼’…
黑石城……臭水巷……与野狗争食……生啃死狗……为半袋米杀人……胸口插着匕首爬出尸坑……代号“饿狼”……
容容的指尖死死抠进了坚硬的墨玉桌面,留下几道深深的白色划痕。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浑身污血、瘦骨嶙峋的少年,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和求生的本能,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一切。
她仿佛能感受到匕首刺入胸膛的剧痛,感受到尸坑里蛆虫爬过伤口的冰冷粘腻,感受到爬出来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痛苦的窒息感……那时的他,该有多冷?多痛?多绝望?
另一份情报,材质是处理过的薄薄骨片,记录了遗忘峡谷的早期信息:
…幽骸谷外围…‘骸骨斗场’…死斗记录…代号‘影’…初期…胜率极低…重伤濒死是常态…记录:
左臂粉碎性骨折三次…右腿胫骨被利器贯穿…肺部被毒矛刺穿…腹腔破裂…肠子外流…
硬是拖着肠子…用牙齿咬断了对手的喉咙…胜…后被丢进‘腐尸坑’自生自灭…
三日后…自行爬出…气息微弱…眼神…死寂…此后…胜率诡异飙升…手段…越发诡谲狠辣…疑动用禁忌力量…代价…不详…
骸骨斗场……拖着外流的肠子用牙齿咬死对手……被丢进化尸坑……三日后爬出……禁忌力量……代价不详……
容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猛地捂住嘴,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眼前仿佛出现了那血腥残酷、如同地狱熔炉般的斗场!
看到了他被打断骨头、刺穿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丢下台!
看到了他在腐尸堆里挣扎,伤口被蛆虫啃噬……更看到了他为了活下去,为了获得力量,最终选择了那条燃烧生命与灵魂的毁灭之路!
每一次动用那禁忌力量,是否都如同将灵魂放在地狱之火上反复灼烧?那份痛苦,她仅仅是通过冰冷的文字想象,便已痛彻心扉!
最沉重的一份情报,来自“天罗”付出了巨大代价,甚至牺牲了一名核心成员才从“葬神渊”外围一个古老游魂部落交换到的、残缺的记忆碎片影像(封印在一枚浑浊的水晶中):
…葬神渊…黑蚀祭坛外围…目标‘寂灭之心’…镇守者‘冥骨上人’…非血肉…骸骨与死气聚合…防御…妖皇级…
记录片段:目标(陈暮)…左半边躯体…被冥骨利爪…撕裂…秘银妖骨接续处…完全破碎…内脏…暴露…燃烧黑色火焰(疑似燃魂引煞极致)…
右臂…焦黑碳化…以残躯…引爆未知能量核心(疑为自身妖丹与寂灭之心碎片)…冲击波…湮灭冥骨上半身…
目标…被余波反噬…胸骨…完全塌陷…脊椎…多处断裂…仅存意识…驱动残躯…爬行…夺取‘寂灭之心’…
容容启动了水晶中的记忆碎片。
模糊、晃动、充满干扰的画面瞬间投射在空气中!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葬神渊景象!看到了那如山岳般恐怖的冥骨上人!
更看到了……他!
左半边身体被硬生生撕裂,秘银妖骨如同断裂的金属支架般扭曲、崩飞!焦黑的内脏暴露在粘稠的死气中!右臂如同烧焦的木炭!整个人如同被撕碎的破布娃娃!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绝境,那残破的躯体中,却爆发出一种令天地变色的、混合着毁灭与守护的疯狂意志!黑色的火焰(燃魂引煞的极致)冲天而起!
他引爆了自己!引爆了夺来的“心脏”碎片!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湮灭了那不可一世的恐怖存在!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具胸骨塌陷、脊椎断裂、仅凭最后一点意识驱动、如同蠕虫般在焦黑岩石上艰难爬行、只为将那颗冰冷的“寂灭之心”死死攥在手中的……残躯!
“噗——!”
容容再也无法承受!一口腥甜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洒在冰冷的墨玉书案上,也溅洒在那些记载着他无尽痛苦的情报卷宗之上!
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从椅子上软软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蜷缩着,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狼狈地流淌。
痛!
太痛了!
那些冰冷的文字,那些模糊的画面,此刻化作了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地、残忍地切割着她的心脏、她的灵魂!
她仿佛能切身感受到他每一次重伤时的刺骨剧痛,感受到他每一次燃烧生命时灵魂被撕裂的绝望,感受到他在无边黑暗与血腥中挣扎时,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孤寂!
十年。(改一下,改一下,记住,这里要考)
整整十年!
这条由绝望、鲜血、痛苦、禁忌和永恒的自我折磨铺就的黑暗之路!
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吗?
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将自己燃烧殆尽,最终……只为换来一个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下毁灭一击的机会?只为换来一个……能再次被她拥抱、被她称为“暮儿”的……卑微奢望?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呜咽,终于冲破了容容紧咬的牙关,在死寂的书房中回荡开来!
她紧紧攥着心口的玉佩和金叶,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因为灵魂深处那份名为“失去”的空洞,早已被这迟来的、残酷的真相,彻底撕裂、扩大,化作了吞噬一切的、永恒的黑暗深渊。
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仿佛都是他当年走过的路上,那冰冷刺骨、带着血腥与绝望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