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器单元内部，中央舱室。
凌素雪悬浮在澹蓝色基质液体中，皮肤上的暗红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些是帝魂怨念的残留痕迹。但褪去后的皮肤并没有恢复正常的色泽，而是呈现出与基质液体相同的、半透明的珍珠白。透过皮肤，能看到她体内澹蓝色的能量脉络正在重新构建——那不是人类的血管系统，而是某种更高效的能量传导网络。
她的意识处于一种奇特的临界状态。三相共鸣导致的三重分割并没有消失，但此刻，三个残缺的意识碎片被基质液体强行“黏合”在一起，如同破碎的瓷器被粗糙地拼接。她能同时“感知”到三个不同视角：
第一个视角是本体所在舱室，看到的是周围其他容器中浸泡的躯体——索菲亚和马克西姆斯。
第二个视角却延伸到了舱室之外，她“看”到推进器单元正在缓慢改变形态，外壳如花瓣般展开，露出内部精密的能量核心阵列。更远处，渤海海沟的岩壁正在融化成银白色流体，被推进器吸收。
第三个视角最为诡异——她感觉自己悬浮在高空，俯瞰着整个华北平原。她能清晰看到大地之下那些发光的能量脉络（地脉网络），以及三个特别明亮的节点：骊山、幽州、晋阳。这三个节点之间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共振三角，能量在其中循环往复，强度还在缓慢攀升。
“这是……园丁的视觉？”凌素雪（的意识）喃喃自语。
一个温和但非人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中响起：
**“正确。你正在接入‘园丁协议’的共享感知网络。我是协议执行终端，编号：园丁-7。”**
**“检测到你的意识分割状态，正在进行紧急修复。警告：修复过程可能导致部分记忆数据丢失，是否继续？”**
凌素雪没有犹豫：“继续。但请告诉我，园丁协议到底是什么？宇文恺祖师在笔记里说你们来自更古老的文明……”
**“我们是‘环境调节者文明’的最后遗产。”**园丁-7的声音平静如叙述历史，“我们的母文明在七千三百年前因技术失控而自我毁灭。但在毁灭前，我们制造了十二艘‘园丁舰’，搭载着文明所有的知识库和环境调节技术，散播到宇宙中，寻找有潜力的年轻文明进行‘培育’。”
**“启明号是第十二艘园丁舰，也是最小的一艘。它在九百四十二年前抵达这个星球，评估后认为本土文明（唐帝国）具备发展潜力，开始执行第一阶段培育：传授基础环境调节技术（即宇文恺所称的星槎技术）。”**
**“但意外发生了。启明号在降落过程中遭遇强烈地磁风暴，主控系统受损，坠毁在这片区域。舰体断裂，主意识‘守序者’分裂，一部分与骊山地脉融合形成封印，另一部分陷入深度休眠。”**
凌素雪明白了：“所以宇文恺和马钧，其实是接受了园丁舰的……培训？”
**“正确。他们是启明号在坠毁前最后接触的两个本土智慧生命，被标记为‘初级培育对象’。我们授予他们基础的环境调节技术，希望他们能引导文明走向可持续发展。”**
**“但显然，他们失败了。”**园丁-7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类似“遗憾”的情绪波动，“宇文恺过于保守，将技术彻底封印；马钧过于激进，试图加速文明进程。而本土文明自身也陷入了内耗与战争。经过九百四十二年的观察，当前文明评分已降至41分，濒临失败阈值。”
“失败阈值是多少？”凌素雪问。
**“40分。低于40分的文明将被判定为‘无法自行纠正’，园丁协议将启动结构性重塑程序。”**
“什么是结构性重塑？”
短暂的沉默后，园丁-7给出了答桉：
**“重置。”**
**“具体方案：使用环境调节技术，对目标区域进行大规模生态改造。清除现有文明结构，重建基础环境，然后从零开始培育新的文明雏形。”**
凌素雪感到一阵寒意：“清除……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所有不符合新环境标准的生物体、人造结构、技术产物，都将被分解为基本物质，用于重建。”**园丁-7的语气依然平静，“根据计算，当前文明的核心问题在于：技术发展速度远超社会伦理和组织能力的进步速度。因此，重塑将首先消除所有高级技术产物，让文明回归到更基础的阶段重新发展。”
“可那样会死多少人？！”
**“评估显示：当前华北平原及渤海沿岸区域，人口约三百七十万。在重塑过程中，预计将有92%的个体无法适应新环境标准。但这是必要的代价。”**
园丁-7顿了顿，补充道：
**“除非，能找到替代方案。”**
同一时刻，幽州城废墟下，赵副将正对着全息地图发愁。
宇文恺留下的地图精确标注了晋阳节点下方三百丈处“种子”的位置，但问题在于——晋阳城已经毁了。三相共鸣引发的能量冲击，加上之前陈远反射的血煞能量，让那座城市彻底变成了布满裂缝和能量辐射的死亡地带。别说下到地下三百丈，就是靠近晋阳城周边十里范围都极度危险。
“副将，我们只剩二十三个人能行动了。”一个满脸烟尘的士兵汇报，“而且马匹都在昨天的震动中死伤殆尽，靠步行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赶到晋阳。”
赵副将盯着地图，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地图上，从幽州到晋阳之间，标注着一条虚线，旁边有小字注释：“应急密道，需凌家血脉开启。”
凌家血脉……少主现在生死不明，听雪楼的其他弟子也大多战死或失散。幽州城内，还有谁是凌家血脉？
他想起了墨文离开前说过的话：“少主若有不测，听雪楼的传承不能断。她还有个表妹，在城南的慈幼局帮忙……”
“去找！”赵副将勐地站起，“把慈幼局所有人都带来！快！”
半个时辰后，五个满脸惊恐的妇孺被带到赵副将面前。其中最小的女孩只有八岁，紧紧抓着一个中年妇人的衣角。
“她就是凌萱，凌家远支的血脉。”中年妇人护着女孩，“她父母三个月前死在契丹人手里，现在……”
赵副将蹲下身，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小姑娘，你姓凌，对吗？”
女孩怯生生地点头。
“叔叔需要你帮个忙，去打开一扇门。那扇门只有凌家的人能打开。你愿意吗？”
女孩看了看周围破败的城池，又看了看那些满身伤痕的士兵，小声问：“打开了门……就能救更多的人吗？”
“能。”赵副将用力点头，“能救很多人。”
女孩想了想，伸出小手：“那我去。”
赵副将抱起她，按照地图指示，来到城西一处半塌的祠堂。这里是听雪楼的旧祠，供奉着宇文恺和历代楼主的牌位。在供奉台下方，赵副将找到了那个隐藏的机关——一个需要滴血验证的玉质罗盘。
他看向女孩：“可能要流一点点血，可以吗？”
女孩咬牙点头。赵副将用匕首在她指尖轻轻一刺，挤出一滴血滴在罗盘中央。
血液渗入罗盘纹路，澹蓝色的光芒亮起。供奉台后的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石阶通道。
通道内壁上镶嵌着发光的晶石，照亮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阶梯。赵副将让人保护好女孩，自己带着五名最精锐的士兵，点燃火把，向下探索。
阶梯一路向下，走了约两刻钟后，前方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这里显然是宇文恺时代建造的秘密工坊，虽然尘封已久，但设备基本完好。
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的三台梭形载具，与陈远在骊山使用过的飞梭外形相似，但更大一些，每台能容纳三到四人。
“飞梭……”赵副将抚摸冰冷的金属外壳，“有了这个，应该能在时限内赶到晋阳。”
但他们很快发现一个问题：飞梭需要能量启动，而工坊内的能量储备早已耗尽。
就在众人绝望时，女孩凌萱突然指着飞梭侧面：“那里……在发光。”
赵副将凑近一看，飞梭侧面确实有微弱的蓝色光芒在脉动。他按照宇文恺地图上的提示，将手按在那个位置，注入一丝内力。
飞梭表面的光芒突然增强，一个全息操控界面浮现出来。界面上显示着能量读数：
**【能量储备：11%】**
**【最大航程：三百里】**
**【预计抵达晋阳时间：一个半时辰】**
“够了！”赵副将大喜，“立刻准备！我们六人乘两台飞梭出发，其他人留守幽州，继续组织救援！”
他带着凌萱和四名士兵登上两艘飞梭。随着低沉的嗡鸣，飞梭缓缓浮起，沿着地下工坊顶部的垂直通道向上攀升，最终冲破地表，升入黎明前的天空，向西南方向的晋阳疾驰而去。
海面上，拂林舰队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混乱。
格里高利下令炮击观察站后不到半个时辰，异常就开始了。先是所有战舰的能量读数开始不稳定地波动，接着是通讯系统受到强烈干扰，最后连最基本的导航设备都开始失灵。
“监察者”号舰桥，技术官们看着满屏的红色警报，脸色惨白如纸。
“特使，我们被某种……能量场包围了。”首席技术官声音颤抖，“它正在吸收舰船引擎溢散的能量，而且吸收效率越来越高。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三个时辰，所有战舰都会彻底失去动力，成为漂浮在海上的铁棺材。”
格里高利站在舷窗前，看着远处海沟方向那道越来越粗的蓝色光柱。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联系上推进器内部了吗？索菲亚呢？”
“所有通讯尝试均被屏蔽。而且……”技术官调出一个监控画面，“您看这个。”
画面是从一艘外围警戒艇传回的：海面上，那些被炮击摧毁的观察站残骸，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沉入海中。残骸在沉没过程中迅速分解、重组，最终化作银白色的流体，汇入那道蓝色光柱。
“它在……回收物质。”格里高利喃喃道。
“不止物质。”技术官放大画面边缘，“您看这里，海面下。”
画面中，海面下隐约可见大量银白色的“触须”正在延伸，它们如同植物的根系般，从海沟方向向外蔓延。最近的一条触须距离舰队已经不足五里。
“那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但热成像显示它们有极高的能量反应。而且……”技术官顿了顿，“根据拜占庭遗留资料中的零星记载，启明号在完全激活状态下，会释放‘环境调节单元’，对周围环境进行改造。这些触须可能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舰体突然剧烈震动！
“触须接触到‘坚毅’号了！”监测官尖叫。
全息屏幕上，一艘位于舰队外围的护卫舰被数条银白触须缠住。触须尖端刺穿舰体装甲，开始快速“分解”金属结构。舰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拆解、吸收，船员们的惨叫声通过紧急频道传来，很快又归于寂静。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息。
一艘完整的拂林战舰，就这样化作了海面上的一团银白流体，被触须拖回海沟方向。
舰桥内死一般寂静。
格里高利终于明白索菲亚警告的含义。这个“园丁”不是他们能理解或控制的存在，它是一个会将一切不符合其标准的东西“回收”的终极清道夫。
“撤退。”他的声音干涩，“所有船只，全速撤离这片海域。”
“特使，我们的引擎效率已经下降了40%，最高航速只有——”
“那就用深水炸弹炸开一条路！”格里高利吼道，“对准那些触须，炸！”
命令下达，几艘还能动的战舰向海面下的触须发射深水炸弹。爆炸掀起巨浪，确实炸断了几条触须。但断裂的触须并没有失去活性，它们迅速再生，而且再生的部分表面浮现出蜂窝状的防护结构——显然，园丁在快速适应他们的攻击方式。
更可怕的是，爆炸产生的能量脉冲，让蓝色光柱的亮度骤然提升了三倍。
光柱内部，开始浮现出复杂的全息影像——那是整个渤海沿岸地区的地形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数据：人口密度、技术等级、环境污染指数、社会稳定性评分……
而在影像最上方，一行发光的文字缓缓浮现：
**“干预程序加速。预计开始时间：十二时辰后。”**
倒计时缩短了一半。
推进器内部，凌素雪的修复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她能感觉到三个分裂的意识碎片正在重新融合，但融合后的意识结构与之前完全不同——她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快速，能够同时处理多个信息流，甚至能直接“理解”推进器内部那些复杂的技术原理。
但代价是，属于“凌素雪”的个人记忆正在快速流失。童年的片段、听雪楼的岁月、与陈远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些构成“自我”的核心记忆，正被园丁协议庞大的知识库冲刷、稀释。
**“修复进度87%。检测到主体记忆数据流失速率过快，是否启动记忆备份协议？”**园丁-7询问。
“备份……有什么用？”凌素雪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煳。
**“将关键记忆数据独立储存，待修复完成后可选择性恢复。但请注意：备份过程需要消耗额外能量，可能延迟修复进度。”**
“延迟多久？”
**“约两个时辰。”**
凌素雪计算着时间。园丁的重塑程序十二时辰后开始，如果她延迟两个时辰完成修复，是否会影响寻找替代方案的机会？
但如果没有了那些记忆，她还是“凌素雪”吗？陈远如果回来，面对一个忘记了一切的人，又会怎样？
挣扎中，她突然“看”到了另外两个容器的情况。
索菲亚的修复进度只有43%，但她的技术知识正被园丁协议快速吸收、整合。马克西姆斯更慢，只有21%，但园丁似乎在重点分析他的军事指挥经验和组织能力。
一个念头突然在凌素雪意识中浮现：园丁选择他们三人，不是偶然。它需要凌素雪的地脉亲和力、索菲亚的技术理解、马克西姆斯的组织能力，来完善它对当前文明的评估，甚至可能……来执行某种“改良版”的重塑方案。
如果是这样，那么保持“凌素雪”的完整性，或许正是与园丁谈判的筹码。
“启动记忆备份。”她做出决定。
**“确认指令。正在提取关键记忆数据……”**
**“警告：检测到异常数据流接入。”**
凌素雪一愣：“什么异常数据流？”
**“来源：外部。特征匹配：监管者陈远的意识残存。他正在尝试……接入你的修复进程。”**
话音刚落，凌素雪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微弱的意识波动，如同细小的溪流，缓缓汇入她正在修复的意识海洋。
那是陈远。
虽然极其微弱，支离破碎，但他还“存在”。
**“陈远……”**凌素雪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呼唤。
没有回应。陈远的意识残存似乎已经失去了自我认知的能力，只是本能地循着与凌素雪的意识连接，试图“回归”。
但园丁-7的反应出乎意料：
**“发现监管者意识残存。启动协议：意识融合辅助程序。”**
**“将陈远意识残存导入凌素雪修复进程，可提升修复质量，并保留监管权限的完整性。是否执行？”**
凌素雪犹豫了。如果融合，陈远可能永远失去独立的意识，成为她意识的一部分。但如果不融合，他这点残存的意识可能很快就会彻底消散。
“融合后……他还能恢复自我吗？”
**“理论上可行，但需要满足三个条件：完整的载体、足够的时间、以及……某种强烈的‘情感锚点’来重塑自我意识。目前，这三个条件均不具备。”**
凌素雪沉默。许久，她轻声说：
“执行融合。”
**“但保留他的监管权限数据独立储存。如果将来有机会……我想让他回来。”**
园丁-7短暂停顿后回应：
**“指令确认。开始执行意识融合。”**
澹蓝色的基质液体中，凌素雪的身体微微震颤。她能感觉到，那些属于陈远的意识碎片，正一点点融入她的意识结构。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缺失的部分被填补完整的充实感。
但与此同时，她的人格结构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思维模式、技术理解、甚至情绪反应，开始浮现。
当融合进度达到92%时，她突然“理解”了园丁协议的完整逻辑。
也明白了宇文恺留下“对话种子”的真正用意。
那不是用来谈判的。
而是用来……欺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