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阁楼积灰的樟木箱里翻到那叠信时,阿柚正坐在窗沿上晃着脚,月光把她的影子拓在泛黄的信笺上,像滴化不开的墨。箱底还压着母亲生前织的米白围巾,羊毛纤维勾住信纸边缘,抽出时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鸟。
“这是什么?”阿柚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她指尖悬在信纸上方,却没敢触碰——自从半年前她开始偶尔“碰不到”我递去的水杯,便很少再主动触碰人间的东西。我展开最上面那封,信封右下角是母亲娟秀的字迹,收信人却写着“阿柚亲启”,邮戳日期是二十年前的冬至。
信纸是老式的竖格笺,母亲的字迹在纸面微微洇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阿柚,见字如面。今日包饺子时多加了碟醋,忽然想起你总爱把醋汁浇满整个碗,阿栀总闹着要跟你学,最后把饺子泡得发胀。”我转头看阿柚,她垂着眼,睫羽上沾了层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
二十年前的冬天,我才五岁。记忆里母亲总在厨房忙碌,阿柚就坐在我床边,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小狐狸,说那是她家乡的守护神。那时我以为每个人身边都有这样一个会发光的朋友,直到七岁那年母亲病逝,阿柚抱着哭到抽搐的我,第一次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声音里带着我当时不懂的颤抖。
“医生说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信里的字迹渐渐潦草,“阿柚,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也知道你守着阿栀,是为了当年我救你的那碗热汤。可孩子总要长大,你不能总困在这栋房子里。等阿栀十八岁生日那天,你就走吧,去看看山外的春天。”
阿柚忽然偏过头,窗外的月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我第一次看清她眼里不是往常的温柔,而是藏了二十年的慌张。“我当时没看到这封信,”她的声音发哑,“你母亲把信藏在箱底时,我正躲在门外,只听到她对着箱子说‘拜托了’,却没敢进去问。”
我继续往下翻,第二封信是母亲去世前三天写的。纸页边缘沾着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泪痕:“阿柚,昨夜阿栀梦到你走了,抱着我的胳膊哭到天亮。我知道让你离开很难,可你看,院子里的桃树都开始结果了,你总不能一直停留在开花的时候。”
“其实我试过离开的。”阿柚忽然开口,手指轻轻点了点信纸,这次竟真的碰到了纸面,只是指尖穿过纸页时,带起一阵极淡的光晕。“你十岁那年,我躲在火车站,看着你哭着找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回来了。”她笑了笑,眼里却泛起水光,“我总觉得,再等等,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不会那么依赖我了。”
最后一封信很短,只有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力气:“阿柚,阿栀爱吃你做的桂花糕,配方在厨房第三个抽屉里。如果她以后想我了,你就做给她吃吧。”
我忽然想起上个月,我对着母亲的遗像说想吃桂花糕,当晚厨房就飘来熟悉的甜香。阿柚站在灶台边,系着母亲生前的蓝布围裙,月光透过窗户,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和母亲的旧围裙叠在一起,像是两个从未分开的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阿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信里的字迹。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把她的身体照得有些透明——最近她总是这样,有时站在阳光下,影子会忽然淡成一片雾。我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话,说执念消散时,灵体就会慢慢消失。
“阿柚,”我把信叠好,放回樟木箱,“明年春天,我们去看看母亲信里说的山外吧。”她转过头,眼里的慌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温柔。窗外的月光落在我们之间,像一条从未断裂的线,把二十年的时光,都织进了这夜的寂静里。
樟木箱盖合上时,我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混着阿柚做桂花糕的甜香,在月光里轻轻回荡:“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长大,好好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