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深,沈清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方才在沈家大宅时,他虽强作镇定,面上不露分毫破绽,却无人知晓藏在广袖中的双手早已攥得骨节发白,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将袖口内衬都浸湿了一片。
沈家上下,往日里谈笑风生的父母兄长皆是愁眉不展,两位嫂嫂更是坐立难安。
就连素日里活泼可爱的侄子侄女们也噤若寒蝉,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自穿越到大沥以来,沈清钰早已将沈家人视作至亲骨肉。
这般愁云惨淡的景象,让他心如刀绞。
他强撑着挺直脊背,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泄露内心的惶恐。
直到踏入自家院门,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懈。
夜风裹挟着寒意掠过,沈清钰猛然回神,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冰凉的中衣紧贴着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连牙关都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尽管在家人面前,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冬木商行定能交付契约清单上的货物,可心底却始终悬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冬木商行虽是广陵府首屈一指的百年老号,商路网络遍布大沥全境,可契约上那些岭南特有的奇珍异宝——琼州沉香、合浦明珠、崖州玳瑁。
要在短短时日内凑齐这些珍品,还要保证品质上乘,即便是冬木商行这样的庞然大物,恐怕也力有不逮。
沈清钰眉头紧锁,在书房焦躁地来回踱步。烛火摇曳间,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此时,他不禁无比想念秦牧时,若是那个人在此,定能运筹帷幄,想出万全之策,何至于让他陷入这般进退维谷的绝境?
正当沈清钰心急如焚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公子?”是小武的声音。
沈清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猛地拉开房门:“小武,情况如何?”
小武抱拳行礼:“回公子,属下已将您的亲笔信分别送至钱管事、柳掌柜和吴总镖头手中。钱管事已按货品清单准备货物,柳掌柜也已筹措好赎金。吴总镖头会去打听横水帮的来历,另外……”小武压低声音,“属下从吴总镖头处探得一个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沈清钰急切地追问。
“吴总镖头透露,近年来周边府县也有类似骗局。这伙人手段高明,组织严密。他们惯以高官子弟自居,先结交当地官员和商会会长,再以富商为目标实施欺诈,屡屡得手。所得赃款会分给当地官员和商会会长作为封口费,是以多年来屡屡得手,却从未被官府追究。”
沈清钰闻言面色煞白,原来这伙人早已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如今竟将矛头对准了沈家,还勾结了官府和商会。
想到那些被他们盯上后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富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公子?”小武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属下已飞鸽传书给主子,相信不日便能赶回,您千万保重。”
“有劳了,小武。你先下去歇着吧。”他强撑着说完,声音却已有些发颤。
小武欲言又止,终是轻叹一声,从怀里掏出玉牌放在桌案上,然后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沈清钰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昏黄烛火在寂静的书房中不安摇曳,将他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即便备齐了所有货物又如何?二哥仍在水匪手中,生死未卜。
沈清钰绝望地阖上双眸,脑海中尽是二哥身陷囹圄的惨状。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噩梦连连:时而梦见沈家倾尽家财却仍未能救回二哥;时而又梦见原主厉声指斥,控诉他鸠占鹊巢,夺了沈家气运,致使家门不幸。
东方初现鱼肚白时,沈清钰猛然惊醒,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他强撑着起身梳洗,铜镜中映出一张憔悴面容——眼下一片青黑,宛若淤伤,嘴唇也失了血色。
沈清钰轻叹一声,破天荒地取出妆奁,先用细腻的脂粉遮掩眼下的青影,又蘸了些许胭脂轻拍双颊以提亮面色,最后点上淡淡口脂。总算让惨白的面色显出几分生气。
“你可会怨我占了你的身子,却未能护住沈家?”他对着镜中身影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太无能了?”
临行前,沈清钰将王嫂唤至跟前,细细嘱咐她照看好家里和几个孩子。
张老实父子与方正皆欲随行,却被他一一婉拒。
只叮嘱张一元去皮具店帮忙,顺便告知白槿,这几日他暂时去不了店里了。
小武并未套上秦牧时那辆招摇的豪华马车,而是驾着朴实的骡车,载着沈清钰缓缓驶出院门。
沈清钰拢了拢衣襟,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一阵凛冽的寒风骤然袭来,令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们先来到香山县的冬木商行。商行内一片繁忙景象,钱管事正与几位伙计清点货物。
见到沈清钰到来,钱管事连忙放下手中的账册迎上前来。
“沈公子,清单上的货物我们正在加紧筹备,只是有几样珍品需要从府城调运,恐怕要耽搁些时日。”钱管事面带歉意地说道。
沈清钰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劳钱管事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匆匆跑来,在钱管事耳边低语几句。
只见钱管事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转身对沈清钰说道:“沈公子,刚刚收到消息,府城的费管事已经带着货物赶来了。”
沈清钰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费易率领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风尘仆仆地赶来。
他矫健地翻身下马,简单寒暄过后,便双手恭敬地呈上一份货物清单,递到沈清钰面前。
沈清钰接过清单细细核对,发现清单上所列的珍稀物品竟已备齐九成有余,不禁面露感激之色:“费管事,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帮了我们沈家大忙了。”
费易连忙拱手还礼,:“沈公子言重了,这都是在下分内之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气质出众的哥儿,心中暗自感叹:谁能想到,一个多月前还沉浸在丧夫之痛中的寡夫郎,如今竟成了东家的未婚夫郎,当真是世事难料。
原来昨夜接到香山县的紧急传信后,费易当机立断,连夜截下了那艘即将启程前往京城的货船。
这艘船上满载着岭南特有的奇珍异宝,今日天刚蒙蒙亮,他便亲自押运着这批货物赶赴香山县。
费易捋了捋修剪得体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上前一步道:“沈公子,在下途中听闻商会胡会长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愤慨。说来也巧,在下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不如这样,您将令兄签订的契约交予我,我们直接将货物运至商会门前。您就不必亲自出面了,在家静候佳音即可。这件事,就交由在下来周旋如何?”
一旁的钱管事暗自咬牙,心想这老狐狸倒是会抢功劳。
若不是自己初来乍到,与本地商会不熟,哪轮得到他来献殷勤。
沈清钰闻言略显迟疑,目光转向钱管事寻求意见。
见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展颜一笑,温声道:“既然如此,就有劳费管事与钱管事一同处理此事了。有二位鼎力相助,我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