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加密电话听筒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沉重，压得施耐德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他能听见线路另一端传来的、轻微的雨打玻璃声。校长在卡塞尔学院的钟楼里，俯瞰着整个校园。
终于，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惊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施耐德，确认他的身份。”
“独立专员，江南。”施耐德回答，每个字都无比清晰。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施耐德听到了瓷器与桌面碰撞的轻响，昂热校长放下了他的茶杯。
“命运……”昂热轻轻叹息，“总喜欢开这种最肮脏的玩笑。”
这句话呼应了江南对自己血脉的评价，让施耐德的心头一紧。
“诺玛的比对结果不会出错。”施耐德补充道，“青铜城内的龙侍对他表现出绝对的臣服。他的言灵抹除了龙侍的攻击，那是一种涉及规则层面的权柄。”
“言灵‘墓志铭’。”昂热说出了那个名字，他的语气很平淡，“一个试图将自己从世界上抹除的言灵。多么讽刺，它觉醒在了一切的源头身上。”
“我们该怎么做？”施耐德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是卡塞尔学院从未面对过的局面。他们是屠龙者，可他们的刀，能挥向龙族的君主吗？一个还未完全觉醒的、甚至在厌恶着自己的君主。
“什么都不做。”昂热的回答出人意料。
“校长？”
“让他回来，让他继续上课。”昂热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古德里安就是他的导师，就让古德里安继续扮演好导师的角色。你，施耐德，执行部的部长，继续执行你的任务。”
“我们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施耐德无法理解。
“不。”昂热否定道，“我们不是假装，我们是‘观察’。观察一个拥有黑王血脉的少年，在人类的世界里，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是一枚核弹，校长！一枚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核弹！”
“那我们就坐在核弹旁边，陪他一起读秒。”昂热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施耐德。将江南的血脉信息列为‘S’级绝密，只有你我知道。在我和他亲自谈话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惊动他。”
“我明白了。”施耐德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照顾好孩子们，也照顾好……他。”
电话挂断了。
施耐德放下听筒，指挥舱内的隔音屏障无声地解除。
古德里安和曼斯立刻望向他，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恐惧。
施耐德看着他们，用冰冷的声音下达了善后的指令。
“曼斯，你的任务报告只有一句话：水下环境异常，任务中止，未发现目标。”
他转向古德里安。
“古德里安教授，你将是江南的导师。从现在起，到回到学院，你负责看住他。像平时一样，不要有任何异常。他有任何举动，立刻向我汇报。”
古德里安颤抖着点了点头。
施耐德不再说话，他转身，重新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江面。
战争的形式，已经改变了。
雨点击打着钟楼的彩绘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昂热放下那部红色的电话，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了许久。他没有点燃雪茄，只是静静看着窗外被风雨笼罩的学院。
战争的形式已经改变了。
施耐德的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这位铁血的执行部部长，终于也感受到了那种无力。
昂热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敲击。
“诺玛。”
“校长，我在。”女孩柔和的电子音在房间内响起。
“调出江南的档案，最高权限阅览。”
“档案已解密。正在为您呈现。”
昂热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片淡蓝色的光幕。那上面是江南的所有资料，从他被古德里安教授发现，到进入卡塞尔学院，再到登上三峡任务的驳船。每一次上课记录，每一次体能测试，每一次心理评估，都清晰在列。
但昂热的目光，直接略过了这些。他看向了档案的最前端，那部分关于江南“过去”的调查报告。
报告很短。
短得令人不安。
报告的结论只有一句话：目标人物江南，无可追溯的过往。
在学院的情报系统里，“无可追溯”意味着绝对的空白。
他就像一个幽灵，在三年前凭空出现在了城郊的一家精神疗养院。没有入院记录，没有监护人信息，没有身份证明。他就那么出现了，穿着一身干净得过分的白衣服，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是那里的主治医师。医师在报告中形容他“干净得不像一个活人”，并且对任何形式的物理接触都表现出极端的排斥反应。
最终，他被诊断为严重的精神洁癖与强迫症。
学院的调查员们掘地三尺。他们查阅了全国的失踪人口数据库，比对了他的dNA和虹膜，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去寻找他的出生证明、学籍档案、社会关系……
结果是，零。
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上过任何一所学校。在出现在疗养院之前，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叫“江南”的人。他的存在，始于三年前的那个雨天。
昂热的手指停在半空中。
最初，他以为这是某个混血种家族的刻意隐瞒，为了保护一个血统极其优秀的后代。这种事情在秘党的历史上并不少见。
但现在，这个“空白”的过去，与“黑王”的血脉联系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拥有至高权柄的王。
昂热的脑中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是“墓志铭”这个言灵抹去了他的过去，还是……他根本就没有需要被抹除的过去？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雨势更大了，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水幕中。
“诺玛，将江南的档案列为‘S’级永久封存。”昂热的声音平静，“除了我，任何人都无权再次调阅。”
“指令已确认，校长。”
光幕消失了。
昂热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本以为自己是棋手，在与看不见的古老君王对弈。
现在他发现，对方不但亲自走上了棋盘，还伪装成了一枚最不起眼的兵。
而自己，直到刚才，才看清这枚兵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