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桩:鲁国街市上的喝彩声
公元前496年的春天,曲阜城的朝阳刚漫过城墙,东市的咸鱼摊就支棱起来了。子贡牵着马从市集穿过,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这是他刚从卫国做买卖回来,马车上还堆着半车卫国的细麻布。
“快看!子贡先生赎人了!”
人群突然炸开一阵哄闹。街角那几个被铁链锁着的奴隶里,有个鲁国人正被解开镣铐,脚踝上的血痕在晨光里泛着红。子贡掏出钱袋,沉甸甸的青铜布币哗啦倒进奴隶主的钱箱,那奴隶主眉开眼笑,拍着子贡的肩膀:“端木先生真是仗义!”
被赎的奴隶叫阿福,跪在地上给子贡磕响头,额头上撞出个红印:“先生救命之恩,小人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子贡扶起他,青布长衫的袖子扫过阿福破洞的草鞋:“都是鲁国人,该当的。”
这事没半天就传遍了曲阜。茶馆里说书的把它编进了新段子,绣坊的姑娘们纳鞋底时都在念叨:“人家子贡先生,赎了人压根不去国库报账,真是活菩萨!”连孔府的学徒都跑来跟孔子说:“先生,子贡师兄这事儿,够不够上《论语》?”
孔子正在书房删改《诗经》,闻言把竹简往案上一拍,竹片边缘磕出个豁口。“糊涂!”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让子贡来!”
子贡兴冲冲地来了,腰间的玉佩还在晃。他以为先生要夸他,刚要作揖,就被孔子瞪得缩了手。“你可知错?”孔子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锥扎进热闹的空气里。
“学生……学生赎同胞归乡,何错之有?”子贡摸不着头脑,他自忖家大业大,那点赎金不算啥,还能落个好名声,划算得很。
“你有钱,不报账无妨。”孔子起身踱到窗边,指着楼下攒动的人头,“可那些卖柴的、织席的呢?他们若见了奴隶,赎,怕人说不如你慷慨;不赎,又愧为鲁人。你这一‘高尚’,倒把旁人的路堵死了!”
子贡的脸“唰”地白了。他想起去年冬天,邻居张老爹攒了三个月的钱,才把在齐国为奴的儿子赎回来,拿着收据去国库报账时,腰杆挺得笔直。那时孔子还夸:“这才是守礼——国家定的规矩,就该照着走,既不伤己,又能帮人。”
果然,过了半年,东市的奴隶里鲁国人越来越多。有回子贡路过,听见两个挑担的汉子嘀咕:“上次那姓王的赎了人去报账,被人背后骂小气,换作是我,宁可不赎。”子贡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原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到头来却像在救人的路上挖了个坑。
第二桩:医院走廊里的碎纸片
2021年的梅雨季,南方医院的走廊潮得能拧出水。林晓梅捏着姐姐林晓兰的体检报告,手心的汗把纸边泡得发皱。
“乳腺浸润性导管癌,1期。”
这行字像条毒蛇,在她眼里蜷着身子吐信子。晓梅是儿科护士,见多了病人得知病情时的崩溃——有的当场瘫在地上,有的攥着报告直哭,还有的攥着医生的手问“是不是搞错了”。她姐晓兰是中学语文老师,最是心思重,前阵子刚因为学生中考成绩掉了两名,整夜整夜睡不着。
“不能让她知道。”晓梅咬着牙,走廊尽头的垃圾桶“咔哒”响了一声,像在应和她的心思。她想起上周和姐姐视频,晓兰正炖着排骨汤,镜头里飘着白雾:“梅梅,等我放暑假,咱去云南玩,我查了攻略,那儿的菌子火锅可鲜了。”
晓梅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打印店跑。她找出姐姐去年的体检报告,把“未见异常”那页扫进手机,又找了家能改pdF的小店,花五十块钱做了份假报告。假报告上,“乳腺”那栏写着“轻度增生,建议半年复查”。
回家的路上,雨下得密了。晓梅把真报告撕碎,扔进路边的分类垃圾桶,纸片混着雨水粘在桶壁上,像一片片残缺的羽毛。
“报告呢?”姐姐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锅里的糖醋排骨冒着热气。晓梅把假报告递过去,声音有点抖:“没事,就有点增生,医生说多喝豆浆就行。”
“我就说嘛,”晓兰接过报告,随手放在茶几上,“最近总觉得胸胀,估计是快来例假了。”她夹起一块排骨塞进晓梅嘴里,“尝尝,放了你爱吃的冰糖。”
糖醋味在嘴里漫开,晓梅却觉得发苦。她看着姐姐鬓角新冒的白发——为了带毕业班,姐姐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去学校,晚上十点才回家,保温杯里的枸杞换了一波又一波。
这之后,晓梅总借着“顺路”的名义去姐姐家。她会特意买些豆浆、海带,说“同事说这些能调理增生”;会拉着姐姐去跳广场舞,说“运动能治百病”;甚至偷偷把姐姐的咖啡换成了玫瑰花茶,说“喝这个美容”。
姐姐果然没起疑,只是偶尔抱怨:“最近右边胸总有点疼,像针扎似的。”晓梅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打哈哈:“增生都这样,我同事也这样,贴个暖宝宝就好了。”她网购了一堆暖宝宝,堆满了姐姐的抽屉。
直到年底,晓兰在课堂上突然疼得弯下腰,冷汗浸透了毛衣。去医院复查时,医生拿着片子直叹气:“怎么拖到现在?癌细胞都转移到腋下淋巴结了,2b期了。”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时,晓兰躺在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突然扯住晓梅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报告是假的,对不对?”
晓梅的眼泪“唰”地下来了,砸在姐姐手背上:“我怕你扛不住……”
“傻丫头,”晓兰的声音带着气音,却笑了,“1期的治愈率有90%,你知道吗?我学生的妈妈就是这个病,早早就治好了,现在还能跑马拉松呢。”她顿了顿,眼泪也下来了,“我不是怕病,是怕……来不及看学生们考上大学啊。”
手术做了四个小时,出来时晓兰的右胸缠满了纱布,像裹着一团沉重的云。化疗开始后,她掉光了头发,瘦得只剩八十斤,以前能轻松抱起的教案,现在得两只手捧着。有回晓梅给她梳假发,她摸着光秃秃的头皮说:“其实我早有预感,就是没敢去查。你这一瞒,倒让我踏实了半年——糊涂啊。”
晓梅蹲在地上哭,假发套从膝盖上滑下来,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两桩事,一个理
子贡后来再赎人,必定拿着收据去国库报账。有人笑他:“先生还缺这点钱?”他总是躬身行礼:“我不是为钱,是为让更多人敢做事。”孔子听说了,点点头:“知错能改,还算通透。”
晓兰化疗到第三个疗程时,晓梅请了长假陪她。有天阳光好,晓兰坐在飘窗上翻相册,指着一张姐妹俩穿校服的照片说:“你小时候总偷拿我作业本抄,被老师发现了,还说是你自己写的。”晓梅笑着擦眼泪:“那时候傻,以为替你扛着是好的。”
“好心要是不长眼,就像给花浇开水,看着是疼它,其实是害它。”晓兰合上相册,阳光透过她的指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你看那些老大夫,跟病人说病情,总先递杯热茶,再慢慢说,既不瞒,也不吓,这才是真本事。”
其实生活里这样的糊涂账,谁没遇见过呢?
村口的王大爷总给乞丐塞钱,后来才知道那乞丐白天讨钱,晚上去网吧打游戏,真正需要帮助的孤老太太,倒没人留意;小区里的张阿姨见邻居家孩子总吃泡面,天天送红烧肉,却不知那孩子有高血脂,最后住进了医院;还有人给山区捐旧衣服,捆了一麻袋夏天的短裙,没成想山里冬天零下二十度,那些裙子只能堆在仓库里发霉。
说到底,善良这东西,光热乎不行,还得带点眼力见。就像子贡后来悟到的:“守着规矩做事,比逞一时之勇更靠谱。”也像晓梅在姐姐病床前明白的:“该说的话,再难也得说;该做的事,再怕也得做。”
今年清明,晓兰去复查,各项指标都正常了。她剪了短发,精神头足得很,正忙着给毕业班的学生补课。晓梅去看她,带了束向日葵,花盘大得像小太阳。
“姐,下周去爬山不?”
“去!”晓兰笑着打包教案,“我查好了,半山腰有家农家乐,炖的鸡汤可香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姐妹俩相握的手上,暖融融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像什么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