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头那座青云寺,墙根儿都爬满了青苔,殿角的铜铃在风里晃悠,叮铃当啷能传出二里地。这天晌午,老方丈智空大师把徒弟们聚在后院的荒地上,日头正晒得地皮发烫,野草长得比人膝盖还高,绿莹莹的一片全是狗尾草、马齿苋,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都瞅瞅这片地,”智空大师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慢悠悠地转着圈,“你们说,咋能把这些草除干净?”
话音刚落,大徒弟性急,啪地一拍大腿就往前站:“师父,这还不简单!我明儿就带把锄头来,刨地三尺把根须都揪出来,看它还咋长!”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边上小沙弥们都跟着点头,觉得这法子干脆利落。
智空大师却慢悠悠地摇头,拐杖在泥地上画了个圈:“你当这草是纸糊的?昨儿拔了今儿长,你揪根的时候,草籽早噼里啪啦掉土里了。你看那石缝里的草,没土没水都能钻出来,春风一吹,满地又是绿茸茸的一片。”他弯腰掐了根狗尾草,放手里揉着,草汁染得指肚绿油油的。
二徒弟是个机灵鬼,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师父,用火攻!去年后山烧荒,连石头都烤得冒热气,还怕这些草?点把火一燎,草啊籽啊全成灰,保管寸草不生!”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还比划着画火圈的样子。
周围几个小徒弟也跟着起哄:“对呀!火烧最省事!”
智空大师却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枯叶被敲得簌簌掉:“火烧?你们看那墙根下的草,去年不是烧过吗?如今长得比哪儿都旺。草根子扎在地下尺把深,火能烧坏地皮,还能烧坏土里头的根?过不了三天,新苗就从缝里钻出来,比以前长得更疯。”他指了指墙角,果然有几株嫩芽正顶着黑灰往外拱。
这下院子里 quiet 了,徒弟们都耷拉着脑袋琢磨。日头越晒越猛,有个小沙弥热得直擦汗,草鞋里都能倒出土来。三徒弟蹲在地上扒拉草,突然嘟囔:“这草咋跟心里的念头似的,越想摁下去,蹦跶得越欢。昨儿我打坐,刚想静下来,一会儿想山下的糖糕,一会儿想家里的爹娘,摁下这个冒那个,烦得很。”
这话让智空大师眼睛一亮,刚想开口,就见角落里一直念经的小师弟觉明抬起头。这觉明才十三岁,平时不爱说话,手里总攥着串菩提子,这会儿却蹭地站起来,声音清亮亮的:“师父,咱们在这荒地上种庄稼吧!”
“啥?种庄稼?”大伙儿都愣住了,二徒弟直挠头,“这地荒了十年,能长出啥?”
觉明走到荒地中央,踢开一丛草:“您看这土,黑黝黝的多肥。要是种上麦子、豆子,庄稼长得旺,草就没地儿钻了。就像我念经时,心里装满经文,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进不来了。”
智空大师哈哈大笑,拐杖往地上一顿,惊飞了几只藏在草里的蚂蚱:“着啊!就你这小脑袋瓜灵光!你们看这草,就像人心里的妄念,你硬拔它、火烧它,它反倒长得更凶。治水得疏通河道,不能硬堵;治草得种上庄稼,占住地皮;治心呢,就得拿正经事儿把心填满。”
他蹲下身,扒开草根给徒弟们看:“你们瞧这根须,盘根错节的,就像心里的贪心、怨气,你越跟它较劲,它越缠得紧。可要是你一门心思种地,耕地、播种、浇水,心里装的全是庄稼啥时候出苗、啥时候抽穗,哪还有空琢磨那些闲事儿?”
日头偏西的时候,智空大师带着徒弟们真就干起来了。大徒弟抡起锄头翻地,土块里全是白花花的草根,二徒弟挑来山泉水浇地,觉明蹲在地上捡石头。没几天,荒地上就开出了几垄地,撒下的麦种拱出了嫩芽,嫩绿色的麦苗在风里晃悠,比原先的野草精神多了。
说来也怪,自从种了庄稼,那草果然长得少了。徒弟们每天浇水、施肥,眼睛盯着麦苗长,心里头的杂七杂八事儿还真就少了。有回大徒弟锄草时跟觉明说:“以前我总想着快点出师下山,现在瞅着这麦苗一天一个样,就盼着秋天能打多少粮食,别的念头都顾不上了。”
觉明擦了把汗,嘿嘿一笑:“我也是,以前打坐总走神,现在心里头全是咋把地种好,念经时脑子可清亮了。”
到了秋天,荒地上金灿灿的一片,麦穗压弯了腰。智空大师带着徒弟们收麦子,扁担压得咯吱响,粮仓堆得冒了尖。大师坐在谷堆上,捻着胡须对徒弟们说:“你们看,这地没多施啥肥,就是靠专心种庄稼,把草挤跑了。人这一辈子啊,就像这块地,心里头不能空着。你专注做一件事,用正经念头把心填满,那些乱七八糟的妄念自然没地儿待。”
如今再看青云寺的后院,早就没了荒草,换成了整整齐齐的菜地。春天种菠菜,夏天种黄瓜,秋天收萝卜,冬天还有青蒜苗。徒弟们干活时哼着经咒,心里头透亮,连山上的松鼠都爱蹲在篱笆上看他们浇水。
有人问觉明小师父:“当年咋就想到种地呢?”
觉明正给白菜浇水,水珠在菜叶上滚成晶莹的珠子,他歪着头笑:“我娘以前跟我说,地里不长庄稼就长草,人心里不装正经事儿,就长妄念。其实啊,不管是除草还是修心,都得找个正经营生把地占住。你看我现在种菜时,心里就琢磨着这菜咋能长得嫩,哪还有空想别的?”
山风一吹,菜地里沙沙作响,就像无数片叶子在悄悄说:专注一念,万事可成。这话从青云寺传到山外,传到那些在尘世间忙碌的人耳朵里。有人忙着开店,有人忙着读书,有人忙着养家,可不管干啥,心里头有了准星,就像地里有了庄稼,再大的风,也吹不散那股子扎根生长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