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罐里的人生账本》:明朝首辅的黄豆黑豆哲学
明成化年间的江南,梅雨季总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苏州城里有条僻静的巷子,巷尾徐秀才家的书房窗棂下,总飘出股墨香混着豆腥气。十五岁的徐溥正蹲在书案前,对着两个陶罐子发呆——左边是个蓝釉小瓷罐,右边是个豁口的土陶瓮,像极了私塾里胖先生和瘦账房的组合。
这日辰时刚过,他往瓷罐里丢了粒黄豆,又往陶瓮里扔了粒黑豆。黄豆是今早给邻居王婆婆提了桶井水,黑豆是方才背书时偷偷瞄了眼窗外的风筝。陶瓮里的黑豆已经堆得像座小山,瓷罐里的黄豆却稀稀拉拉,数得清颗数。他皱着眉头扒拉黑豆,指腹蹭上了隔夜的墨渍,心里跟被猫抓似的——昨儿先生夸他文章有长进,可这豆罐里的光景,咋跟先生说的不一样呢?
说起来这豆罐的主意,还是他从破书堆里翻出来的。某夜读《圆觉经》,看到以智慧觉那几句,似懂非懂间想起庙里老和尚敲着木鱼说的每日三省。他琢磨着:光靠脑子记不清,不如找个笨法子。第二日就翻出奶奶腌咸菜的罐子,跟自家磨豆子的陶瓮较上了劲,立下规矩:起善念、行好事投黄豆,动歪心思、做错事扔黑豆,每日亥时清点,错处要在账本上写悔过。
头一个月,这豆罐成了他的心病。清晨给娘端洗脸水,手滑打碎了铜盆,黑豆+1;学堂里同窗传纸条,他接过来瞄了眼,黑豆+1;甚至夜里做梦抢了同窗的糖糕,醒了也懊恼地丢颗黑豆进去。有回先生让他代批作业,他见好友李郎的文章有错别字,本想偷偷改了,笔尖悬在纸上时,突然想起豆罐,额头冒汗,到底还是圈了出来,事后捏着黄豆犹豫半天才敢丢进去,跟揣了个金疙瘩似的宝贝。
邻居王婆婆常瞅见他蹲在门槛上数豆子,笑他:溥哥儿,这豆子能当饭吃?他拍拍衣襟上的豆屑,认真道:婆婆,这是称人心的秤呢。有次他爹从京里做买卖回来,见书案上摆着这俩罐子,拿起瓷罐摇了摇,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读圣贤书的人,搞这些小孩子把戏?徐溥垂着手不吭声,等爹走后,偷偷在账本上写:父疑豆罐无用,吾当以行证之,此念或有怨,黑豆+1。
转机出现在那年秋天。他去玄妙观抄经,见个瞎眼老道摔在台阶上,葫芦里的草药撒了一地。旁人围着看热闹,他却冲上去扶人,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草药,指甲缝里全是泥。回屋时天已擦黑,他摸出黄豆想投,手却停在半空——刚才扶老道时,有个念头闪过:这下该得先生夸奖了吧?这念头让他脸发烫,最终往陶瓮里丢了颗黑豆,又在账本上写:行善念及功利,非真善也。
打这以后,豆罐里的光景慢慢变了。先是瓷罐底铺了层黄豆,像撒了把星星;再后来,陶瓮里的黑豆长得慢了,有时一整天才落进去一两颗。冬日里下大雪,他帮卖炭翁推车上坡,手冻得通红也没想着记功;春日替同窗补课,直到月亮爬上老槐树也不喊累。有次李郎偷拿了先生的砚台,他知道后苦劝半日,李郎把砚台还了回去,他自己却在豆罐前站了许久——劝人前先想过要不要得罪人,这念头让他又丢了颗黑豆。
最神奇的是乡试那年。进考场前,同屋的考生塞给他一张小抄,他指尖触到纸角时,心跳得像擂鼓。可想起书案上的豆罐,想起那些黑黄豆子堆成的山,他突然把小抄塞进火盆,看着纸灰飘起来,心里反而踏实了。放榜那日,他中了解元,报喜的人敲着铜锣进门时,他正往瓷罐里丢黄豆——早上给报喜的差役倒茶,没注意烫了手,却先问人家饿不饿,这颗黄豆,他觉得投得心安。
后来徐溥进了翰林院,豆罐的规矩却没丢。只是罐子换成了紫檀木的小盒,黄豆黑豆也磨成了玉珠。同僚们笑他迂腐,说:徐编修还玩小孩子的把戏?他只是笑笑,夜深人静时,总把木盒摆在案头,对着烛光一颗颗数珠子。有回皇上让他草拟诏书,他为个字斟酌三日,同僚催他:不过一字而已,何须较真?他却在木盒里丢了颗黑豆——为官者轻忽一字,百姓或受万苦,此念懈怠,当戒。
再后来他做了首辅大臣,紫禁城的琉璃瓦映着他两鬓的霜。某天退朝后,他在书房里翻出个旧陶瓮,正是当年那个豁了口的土罐,里头还躺着几颗发黑的豆子。他摩挲着罐口的豁口,想起十五岁那年蹲在书案前的自己,想起梅雨季里青石板路上的豆腥气,忽然笑了。身边的小厮好奇问:大人,这破罐子留着做啥?他把陶瓮轻轻放回箱底,说:这是老夫的人生账本,记着从哪儿来,该往哪儿去。
据说徐溥告老还乡时,行李里除了几箱书,就数这紫檀木盒最宝贝。盒子里的玉珠分两格放着,白的像雪,黑的似墨。有人问他这辈子最大的学问是啥,他指着木盒说:哪有啥学问,不过是把心当豆田,勤着耕锄罢了。年轻时看黑豆刺眼,总想一把倒掉,后来才明白,每颗黑豆都是长在心上的草,拔了才知哪儿该浇水,哪儿该施肥。
如今苏州巷子里的老槐树还在,只是徐秀才家的书房早没了踪影。但老辈人说起徐阁老,总爱讲那个豆罐的故事。他们说啊,人这一辈子,心里都该有两个罐子,一个装着自己的好,一个装着自己的不好。可别学那粗心的农夫,光盯着好的长势,却由着坏的疯长。就像徐阁老说的:黄豆黑豆都是自家的豆子,数清楚了,心田才不会长荒草。
这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像磨豆腐——得耐着性子,一点点过滤渣滓。你看那豆罐里的光阴,从青涩的豆腥气,到后来的墨香袭人,不就是一个人把心擦得越来越亮的过程吗?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长出来的,都是岁月里的自省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