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角落里,蛛网结了厚厚一层,香案上积着灰,唯一的窗户破了半扇,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残破的经幡猎猎作响。
凌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妖魂在体内横冲直撞,刚刚为了护住易玄宸,她硬生生接了那暗卫一记灭妖符,符文上的邪力正疯狂侵蚀着她的灵台。喉头一甜,她强忍着,却还是有一缕血丝从嘴角溢出,在苍白的下颌留下一道刺目的红。
易玄宸半跪在她面前,一向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是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看着她唇边的血,看着她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那只曾执笔定乾坤、握扇掌生死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刚才……是抱着她的。
在她喷出那口鲜血,身体软倒的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算计、伪装,都被那抹刺目的红撕得粉碎。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将她揽入怀中。那具身体,比他想象中要轻,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濒临破碎的温度。
“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撕开自己内衫的一角,动作却不再是往日的沉稳利落,甚至有些笨拙。他想为她处理伤口,那暗卫的一击虽被他挡了大半,余力依旧震伤了她的肩胛。可当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被血浸湿的衣袖时,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那光洁的手臂上,伤口边缘,竟生出了一小片绚烂的彩色羽毛。那羽毛不过指节大小,却流光溢彩,仿佛凝聚了世间最纯粹的火焰与霞光,在这破败阴冷的庙宇里,散发着微弱而妖异的光芒。它不是凡物,也不是什么饰品,它……是从她的血肉里生长出来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风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易玄宸的指尖悬在那片羽毛之上,迟迟没有落下。他盯着那抹彩色,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悯与了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对上凌霜那双因疼痛和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你是烬羽,对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句陈述,没有质问,没有惊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凌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四肢百骸都冷了下去。她最深的秘密,她用以筑起所有防线的基石,就在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轰然倒塌。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想否认,想用最冰冷的表情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可她动不了,那双眼睛仿佛有魔力,将她所有的伪装都看穿,让她无所遁形。
“……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易玄宸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他终于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那片羽毛,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那羽毛微微一颤,竟似有生命般,在他的触碰下散发出更温暖的光。
“我查过乱葬岗。”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凌霜的心上,“王二狗说,那日红衣女尸下葬,他半夜去偷陪葬品,却看见你……凌霜的尸体,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他说,那时天上有七彩的鸾鸟盘旋,哀鸣不止,最后一头栽了下来,没入了你的身体。”
凌霜的呼吸彻底停滞了。那段被她深埋的记忆,那段属于烬羽的最后悲鸣,竟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尽收眼底。
“从那时起,我就怀疑了。”易玄宸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伤口愈合得快得惊人,你在乱葬岗能引动鬼火,你对玉佩和镇渊笔记的感应……还有,你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像火焰又像霞光的气息。”
他顿了顿,目光从那片羽毛移回到她的脸上,眼神里是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怜惜,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惜。
“七翎彩鸾,上古神鸟,浴火而生,其羽可焚邪,其泪可净魔。传说,彩鸾若濒死,可与拥有同样执念的生灵结契,共用骨血,以对方的恨意与求生意志为薪,重燃妖魂。”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桓心中已久的猜测,一个他连自己都一度觉得荒谬的猜测。
“凌霜的恨,比你的妖力更强大,所以你选择了她。”
“轰——”
凌霜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防线,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是猜测,他是确定。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一步步设下陷阱,却又像一个最温柔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她挣扎,直到她自己力竭。
原来,她以为的伪装,在他眼中不过是透明的纱。原来,她以为的隐藏,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徒劳。
巨大的恐惧过后,却是奇异的平静。她累了,真的累了。日复一日的伪装,夜复一夜的噩梦,在凌霜的恨与烬羽的妖性之间反复撕扯,她早已疲惫不堪。
她缓缓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
“是。”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是烬羽。与凌霜的骨血结契,承载了她的记忆和恨意。”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被挪开,虽然伤口依旧鲜血淋漓,但至少,可以呼吸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易玄宸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厌恶、恐惧,或是算计。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她狼狈不堪的身影,却也包容了她所有的不堪。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不怕我吗?我是妖。”
易玄宸沉默了片刻。他收回手,拿起那块沾了血的布,重新为她包扎伤口。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奇珍。
“我怕。”他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回响,“我怕赵珩找到你,怕镇邪司伤害你,怕你被自己的恨意吞噬,怕你……撑不下去。”
他顿了顿,打好最后一个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但我从没怕过‘你是妖’。”
凌霜的心猛地一颤。
“那你呢?”他反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又是谁?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凌霜,还是南疆的神鸟烬羽?”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她灵魂最深处的锁孔。
我是谁?
是那个在凌家受尽欺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害却无能为力的凌霜?还是那个被皇室追杀,坠落乱葬岗,濒死之际选择与人类结契的烬羽?
是凌霜的恨意支撑着烬羽的妖魂不灭,还是烬羽的力量让凌霜的复仇成为可能?
她分不清了。凌霜的记忆是她的记忆,凌霜的痛苦是她的痛苦。可烬羽的孤高,烬羽对天空的渴望,也同样真实。她们早已融为一体,像血与骨,再也分割不开。
看着她迷茫而痛苦的神情,易玄宸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手到半空,却又停住了。
“不管你是凌霜,还是烬羽,”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我都不会让赵珩伤害你。”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凌霜冰冷的四肢。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与她始于交易,一路相互试探、相互利用的男人。在这一刻,她从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盟友的算计,也不是主人的掌控,而是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是守护。
可她不敢信。她不敢轻易相信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这世间的善意,于她而言,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几乎是本能地问出了这句话,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生存法则,凡事皆有代价。
易玄宸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抹深藏的痛惜再次浮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
又是这句话。
凌霜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有所图。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心中却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戒备,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垂下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臂。那片彩色的羽毛已经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破庙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人心。
易玄宸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背影显得有些孤寂。他握着折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确实有目的。一个深埋心底,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目的。他接近她,利用她,最初的确是为了复仇。可现在,事情正在偏离他的掌控。当他看到她为救自己而受伤,当他确认她就是烬羽的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再是计划得逞的快意,而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他怕自己会为了她,放弃一切。
包括,他背负了多年的,血海深仇。
这个念头,像一株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必须冷静,必须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
雨声中,他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南疆,传来一声熟悉的彩鸾哀鸣。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