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春堂内，那本摊开的《毒经》残篇如同张开獠牙的毒蛇，无声地吐露着来自地狱的配方。琉璃片上深紫色胶状物与烙铁毒液交融侵蚀的诡异景象，以及“禁宫失窃”四个字带来的沉重阴云，让室内的空气凝滞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陆明渊攥着桑皮纸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沈清漪凝视着残篇上诡谲的字迹，清冷的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凝重。雷震的粗重喘息和左臂绷带下隐隐渗出的血痕，更添了几分压抑的痛楚。玲珑大气不敢出，只觉那《毒经》残页上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森森寒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明渊哥哥——！沈姐姐——！大家辛苦啦——！”
一道清亮婉转、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与殷勤的女声，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济春堂内凝重的气氛。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和浓郁得有些刺鼻的甜腻香气，一道娇艳如烈火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正是柳如眉。
她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鹅黄撒金百蝶穿花襦裙，外罩水红轻纱半臂，云鬓堆叠，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晃动，衬得那张妩媚的脸庞愈发娇艳欲滴。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每人手里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硕大的、盖得严严实实的紫砂汤瓮。那浓郁得几乎能凝成实质的甜腻香气，正是从汤瓮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瞬间霸道地压过了济春堂原本的药香，甚至将那《毒经》残篇带来的阴冷气息都冲淡了几分。
“哎呀！雷大哥也在啊！还有玲珑小丫头！”柳如眉眼波流转，笑容灿烂，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室内诡异的气氛。她指挥着丫鬟将沉重的汤瓮放在济春堂中央的空地上，自顾自地拍了拍手，得意地扬起下巴，“瞧你们一个个脸色沉的，跟天塌了似的！破案子多费神啊！本小姐特意亲自下厨，熬了这‘十全静心安神大补汤’！用的是上好的老山参、天山雪莲、还有我爹珍藏的安神秘药！熬了足足三个时辰呢！保管你们喝了神清气爽，什么烦恼都忘光光！”
她一边说，一边莲步轻移，目标明确地直奔窗边的陆明渊而去，手里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明显精致小巧许多、同样盖得严实的青花瓷盅，脸上堆满了甜得发腻的笑容：“明渊哥哥！你脸色最差！快，趁热先喝我这盅！里面还加了双份的雪莲心，最是清心宁神，补气养元了！”她说着就要去揭那瓷盅的盖子。
那股混合着参味、莲香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焦糊又似药渣的奇异浓香，随着她的靠近，直冲陆明渊的鼻腔。陆明渊本就因《毒经》和禁宫线索而心绪翻腾，被这过于“热情”的香气一冲，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冷淡道：“柳姑娘费心，陆某不渴。”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柳如眉不依不饶，端着瓷盅又往前凑，那甜腻的香气简直要糊到陆明渊脸上，“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看你，都瘦了！快喝了补补！”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噗嗤！”角落里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玲珑抱着胳膊，小嘴撇得老高，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看好戏的促狭，“柳大小姐，您这‘静心汤’的味儿…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别说静心了，能把人魂儿都熏飞咯！知道的您是来送汤，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把咱们县衙当熏肉作坊给腌了呢！”
“死丫头！你说什么！”柳如眉瞬间炸毛，俏脸一沉，扭头狠狠瞪向玲珑，“有本事你别喝！待会儿馋死你个小蹄子！”
“哎哟，那可谢谢您了！”玲珑立刻夸张地拍着胸脯，做出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状，“奴婢命贱，可消受不起您这加了‘秘药’的仙汤！您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享用，或者…喂喂后院的旺财？看它最近挺躁的，没准儿正需要您这‘静心’良方呢！”
“你！玲珑！”柳如眉气得柳眉倒竖，端着汤盅的手都抖了起来，恨不得把汤泼到玲珑那张伶牙俐齿的脸上。
“够了！”雷震本就因左臂剧痛和刚才的发现而烦躁不堪，被这聒噪的争吵吵得脑仁疼，忍不住低吼一声，仅存的右臂不耐烦地一挥，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吵什么吵！柳大小姐，你这汤…味儿也太冲了！俺老雷鼻子都堵了！赶紧的，要分汤就分，不分就端走！别在这儿添乱！”他嫌弃地瞥了一眼那散发着诡异浓香的紫砂大瓮，瓮声瓮气地补充道，“俺看玲珑丫头说得在理，你这手艺…还是先拿你家旺财试试吧！别把俺们这些伤号给送走了！”
“雷震！连你也！”柳如眉被雷震这毫不留情的奚落气得眼圈都红了，胸脯剧烈起伏，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委屈地看向陆明渊，声音带着哭腔：“明渊哥哥！你看他们！人家好心好意…”
陆明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沉声道：“柳姑娘心意，陆某代众人心领。汤，放下吧。张捕头他们还在外奔波，正好回来解乏。若无他事，柳姑娘请回。”
这近乎逐客令的话语让柳如眉更是委屈得不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恨恨地跺了跺脚，带着哭腔嚷道：“好！好！你们都不识好人心！我走！”说着，她赌气似的，将手中那个专门给陆明渊准备的青花瓷盅，重重地往旁边一张堆满了卷宗和证物的长条桌案上一顿！
那桌案一角，正摊开放着一本厚厚的、边角卷起、沾着些许污渍的册子——正是从周家账房大火中抢救出来的、尚未完全整理完毕的周家密账副本！
柳如眉这带着怨气的一顿，力道不轻。那青花瓷盅的盖子本就只是虚掩着，被她这么一震，“哐当”一声脆响，盖子猛地跳起，一股滚烫的、颜色呈诡异的暗红褐色、粘稠得如同糖浆般的汤汁，裹挟着几块形状不明的深色块状物和大量浓稠的泡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猛地从盅口喷涌而出！
“哎呀！”柳如眉自己都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滚烫粘稠的汤汁，带着霸道无比的甜腻焦糊气息，如同一条恶心的暗红色瀑布，不偏不倚，正正地浇在了那本摊开的周家密账之上！
“滋啦——！”
滚汤浇在陈旧纸张上，瞬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深褐色的汤汁如同贪婪的怪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渗透、晕染开去！被浇中的那几页账目字迹，瞬间模糊、扭曲、化开，墨迹与汤汁混合，形成一片狼藉的污渍！粘稠的汤液还在顺着纸页往下流淌，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蜿蜒的、散发着热气和浓香的“汤痕”！
“我的账本！”陆明渊脸色骤变，一步抢上前！
“柳如眉！”雷震也顾不得疼了，怒吼出声！
“啊！我不是故意的！”柳如眉彻底慌了神，看着那瞬间变得一塌糊涂的账本，手足无措，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抢救，嘴里慌乱地辩解着，“我…我就是放一下…谁知道它盖子没盖好…”
“别动！”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响起，她动作更快，已闪身挡在了柳如眉和账本之间，阻止了她可能造成的二次破坏。她迅速从青囊中取出几块干净厚实的素白棉布，动作极快却又异常轻柔地覆盖在那些被滚汤浸透的账页上，试图吸走一部分汤汁，减少渗透。
玲珑也反应了过来，小脸绷紧，飞快地冲过去帮忙，一边用布吸汤，一边忍不住对着柳如眉怒目而视：“柳大小姐！您可真是‘静心’啊！这一盅下去，周扒皮在天有灵都得给您鼓掌！他烧一次没烧干净的账本，您这是打算再帮他‘炖’一遍是吧？”
柳如眉被玲珑呛得哑口无言，又急又气又委屈，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带着哭腔道：“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给明渊哥哥送点汤…谁让它放那儿的…”她看着陆明渊那铁青的脸色和沈清漪抢救账本时凝重的神情，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声音越来越小。
陆明渊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强压着怒火，小心翼翼地从沈清漪和玲珑手中接过那几块吸饱了汤汁、变得沉甸甸的棉布。被汤汁浇透的那几页账本已经彻底糊成了一团墨色和暗红交织的污迹，字迹完全无法辨认，纸张也因为高温和水分变得极其脆弱。
“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张龙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好撞见这一幕，看着那一片狼藉，目瞪口呆，捶胸顿足，“大人！这…这可是重要的副本啊！正本早在大火里…”
陆明渊没说话，只是紧抿着唇，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拨开那几页粘连在一起的、湿漉漉、软塌塌的废纸。浓烈的汤味和焦糊味混杂着纸张的霉味，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就在他准备放弃，将这团污秽之物暂时放到一边时，指尖拂过其中一页被汤汁浸透得最厉害、几乎快要碎裂的纸角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页纸的侧面！
由于汤汁的强力渗透和浸润，原本紧密粘合在一起的纸张被泡软、泡胀。在那一页纸看似平整的页面上，靠近装订线的位置，厚厚的汤汁浸润下，竟然隐隐显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规则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方形区域！这个区域的纸张，其厚度和质地，似乎与其他部分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它没有被汤汁完全渗透晕染，反而在边缘处形成了一道极其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痕分界线！
夹层！
陆明渊的心脏猛地一跳！深潭般的眼底瞬间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精光！他立刻阻止了沈清漪和玲珑继续擦拭的动作，声音低沉而急促：“清漪！金针！最细的！玲珑，清水！干净的！”
沈清漪和玲珑虽不明所以，但看到陆明渊骤然变化的神情，立刻意识到有异。沈清漪迅速从青囊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纯金长针。玲珑则飞快地跑到一旁，从水盆里舀来一小盏清水。
陆明渊接过金针，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用针尖极其小心地、沿着那湿痕分界线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刺入纸张的缝隙。被汤汁泡软的纸张如同浸水的棉絮，针尖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力，便极其轻微地探入了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隙之中！
他的指尖感受着针尖传来的触感——那里面，果然有东西！
不是纸张！是一种更薄、更韧、触感微凉的特殊材质！像是…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薄皮纸！
“夹层！账本里有夹层！”张龙也凑了过来，看清了陆明渊的动作和那细微的发现，失声惊呼！
柳如眉也忘了哭，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明渊手中那根细小的金针，以及针尖下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自己这一盅“静心汤”…难道…还泼出个意外发现？
陆明渊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全神贯注。他示意玲珑用极细的笔尖蘸取少量清水，极其小心地点在那湿痕分界线上，利用水的张力微微软化边缘。然后，他再次操控金针，配合着水的浸润，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那页饱受摧残的纸，从边缘处，如同揭开一层薄薄的蝉翼般，极其轻柔地剥离了一小片！
被剥离的表层纸张下，露出了夹层中那东西的一角！
那是一种近乎半透明的、带着淡淡米黄色的、质地极为柔韧的特殊纸张。上面没有字迹，但在那显露的一角上，赫然印着一个极其清晰、线条流畅的朱红色印记！印记的样式复杂而独特，似乎融合了某种瑞兽与铜钱的纹路，透着一种庄重与隐秘的气息！虽然只露出了一小部分，但那独特的设计和精良的印泥，绝非周家这种乡绅富户所能拥有！
“这是…”沈清漪清冷的眸子瞬间眯起，紧紧盯着那个印记，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
陆明渊的动作停住了。他没有再继续剥离。那印记只露出了一角，如同冰山一角，却已足够震撼。他缓缓收回金针，目光从那惊鸿一瞥的印记，移向旁边呆若木鸡、脸上泪痕未干的柳如眉，眼神复杂难明。济春堂内，只剩下那浓烈的汤味和纸张潮湿的气息，以及众人屏住的呼吸声。
柳如眉被陆明渊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带着浓重的鼻音，怯生生地问：“明…明渊哥哥…这…这账本…是不是…被我弄坏了…很重要的东西啊？”她看着那被汤泡得惨不忍睹的纸页和那个只露出一角的陌生印记，心里七上八下。
陆明渊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一片狼藉的账本，最终落回柳如眉那张写满无辜和忐忑的俏脸上。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意味：
“柳姑娘，你这盅‘静心汤’…泼得，甚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