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走到北,又走到东面,再走到西边,三座寨门之外,都有鼓起的土包,毫无疑问,那里也都掩埋着阵亡战士的遗体。
再回头,无风发现,西北方向战斗应该最为激烈,因为越往西北角走,墙上弹孔越密集,碎布条越多,地上发黑的血迹,几乎盖上了整条胡同。
无风渐渐明白了大致战斗进程,鬼子从南面发起突然袭击,外围战壕几乎没有抵抗,442团在寨子内,与鬼子拼杀,并逐渐丢失阵地,退守到西北角。
最北面一座院子里,冲北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散落着子弹箱,无风迈步走了进去。子弹箱都空了,这是最后的仓库,也可能是指挥所。东面的墙已经倒塌,铺在地上的青砖,上面有踩过的痕迹,而且是鬼子的翻毛皮鞋的脚印。
估计这是最后的阵地,也估计是吴德奎就守在这里。无风的眼泪涌了出来,他仿佛看到了吴德奎和赵三才,在冲他笑。
“排长,外面有人——”院子外面的杜家振在冲无风喊。他已爬上北面寨墙,向北观察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影。
无风赶紧跑出院子。
杜家振回头,小声说:“有人,像在烧纸。”
“出去看看。”无风说着,骑上了马。
杜家振也赶紧跳下来,骑上马,跟在后面。
北面寨墙损毁并不严重,想要骑马出去,只能从北门绕过。
北寨门外,一个老汉挎着篮子,里面装满了纸钱。他蹲在长长的坟包下面,边擦着眼泪,边说道:“昨天是你们的二七,可鬼子还在搜索,俺不敢来,晚了一天,别见怪啊——唉,都是大好青年啊,都没娶亲,也没个后人,等俺死了,谁再来给你们上坟烧纸?”
出了寨门,无风和杜家振看到缕缕青烟,正在坟包下面升起。他俩不敢惊动老人,慢慢走过来,距离二十多米,才喊了一声:“大叔——”
即便如此,老人还是一个激灵,猛然转身,脸上却露出了愤怒,大声骂道:“都死这么多人了,你们还想怎么着?有本事,你们也把俺给杀了,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无风知道老人为什么如此愤怒,因为他俩身上还穿着二鬼子军服。无风赶忙摘下帽子,冲老人解释:“大叔,我俩不是二鬼子,是原来442团的兵。”
“442团的兵?”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是的。”无风边慢慢走过来,边轻声说:“我是吴营长手下的兵,在应山打仗时负了伤,所以来晚了。”
老人看了看无风,嗯了一声。
“吴营长他们呢?”无风急切地问道。
“都在土里面了,听说一个没跑出去。”老人回头,又捡起一根木棍,挑起烧着的纸钱。
火旺了,灰烬随风和热气扬起,又落在无风身上。
无风已预料是这个结果,尤其吴德奎,不会丢下兄弟们不管,自己跑掉。他死也要和兄弟们死在一起。
但是,无风总是抱有一丝幻想,吴德奎和赵三才能逢凶化吉,躲过这次灾难。从此之后,三人仍在一起,痛快地杀鬼子——现在已被老人证实,442团都没了,一个都没跑出去。
吴德奎没走,赵三才也不会走,无风的心向下沉着,就像坠入万丈深渊,又像坠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他跪在了地上,掩面而泣。
杜家振想起109师战死的弟兄,也嚎啕大哭。他的哭像是在干嚎:哎呦呦,俺的兄弟们啊,你们都走了,留下俺一个,还要接着打鬼子——
老人提着篮子,向东走了,边走还边说道:“造孽啊,都是大好的年轻人,连家都没成,也没了后人——”
其实无风不想哭,哭有个卵用?直起腰杆来,多少鬼子,才是给吴德奎,给赵三才,给阵亡兄弟们最大的安慰。
但忍不住的眼泪,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杜家振也满面悲伤,走过来,劝无风:“排长,还是去买些纸钱和酒,来祭奠一下吴营长和兄弟们。”
无风不想再俗套,烧纸钱,洒酒,不过是寄托自己哀思。而吴德奎那些兄弟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才不会在乎有没有钱花。
想要让他们在地下有灵,泉下有知,还不如马上去干鬼子,用鬼子的人头,来祭奠他们,这样才更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但现在就他两个人,附近敌情又不明朗,不能蛮干,搞不好,一个鬼子头没弄来,反倒让鬼子割了首级,这样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吴德奎和赵三才,也会被笑话——先让死去的兄弟受用一些,再想拌饭,用更多的鬼子头颅,来祭奠战死的英灵。
无风使劲劝着自己,使劲点了点头:“咱这就去。”
站起来,使劲擦擦眼泪,举目观望,北面好像有个村庄。无风扭头,又骑上疲惫不堪的战马,向北而去。
老人已走到寨墙西北角,扭头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北面是个小村子,买不到啥东西,但听乡民说,西北七里有个孙老家镇子,那里啥都有卖的。
两人又驱马前往,一来一回,时间已近中午。
让战马在一旁吃着,两人先蹲在北面坟包前,摆好买来的点心,瓜果,烧鸡,还有猪头肉,无风烧着纸钱,杜家振往上面浇着酒。
眼泪又止不住的流,无风也不抬手擦,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滴落。悲愤如同一股火,喷射二处,无风几乎咬着牙说着:“说好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可你们俩扔下老子,就走了——王八蛋的小鬼子啊——”
泪眼中,无风想起赵家楼西北山坡,大清早,两人不辞而别,无风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跑到西边村口。吴德奎和赵三才冲他挥手,他也使劲地挥手。
无风想起自己中弹,吴德奎和赵三才做了简易担架,抬着他,一路走到赵家楼。
无风想起,在赵家楼西南山坡,吴德奎摸了摸无风的额头,急的他满头是汗,还有赵三才,一天一夜,跑了一百多里路,找来藏在东南山附近的急救包,这才救下了他的命。
再想想,整个“复仇小队”,就剩下三个人,相互支撑,相依相命,逃脱鬼子追击——又一阵泪如泉涌,天地之间都昏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