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池索命
费小极在越南老街的橡胶林底下埋了矿机。
割胶工王伯白日割胶，深夜挖矿，乳胶味混着矿机嗡鸣飘散在黑夜里。
阮氏梅的突袭如毒蛇吐信，王伯手里的胶刀“失手”割破满桶乳胶。
粘稠的乳白色洪流咆哮着吞没了地窖入口。
一个银亮的冷钱包诡异地浮在胶池上。
阮氏梅的鳄鱼皮鞋狠狠踩碎了它，碎片四溅。
费小极血冲头顶，一把将这蛇蝎女人推进了翻滚的胶池。
池底，一张防水布的边角下，露出几个猩红如血的数字坐标——东经105°63，九爷的手笔。
凌晨三点的老街橡胶林，黑得像是泼了浓墨。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浓得化不开的乳胶味儿混着湿热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一块半干的橡胶。林子深处，那点微弱得几乎要被黑暗掐灭的昏黄灯光，是从一座低矮棚屋里渗出来的。
屋里，热得像他妈的高压锅。费小极光着膀子，脊梁沟里全是油亮的汗，一道道往下淌。他坐在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屁股底下的汗早把竹片浸得滑腻腻的。他死死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块油腻腻的显示屏，上面几条代表矿机算力的彩色曲线像濒死挣扎的虫子，扭曲着、颤抖着，时不时还往下狠狠一坠。
“操！”费小极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飞溅在满是烟灰和油污的木桌上，“又跌！这破玩意儿是吃了泻药还是咋地？王伯！王老倌儿！”他扯着破锣嗓子朝旁边吼。
角落里那片更浓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黑影动了动。王伯蜷在一张折叠行军床上，像只疲惫的老虾米。他也是赤膊，肋骨根根分明地支棱着黝黑的皮肤，手里捏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正小口抿着浑浊的米酒。劣质酒精的气味顽强地混进了胶味和汗味里。他眼皮都没抬，喉咙里滚出沙哑含混的回应：“唔…机器老啦，热…压不住啦…得歇…”
“歇个卵！”费小极“腾”地站起来，竹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天挖不出几颗籽儿，电费哗哗流得像红河水！再歇，老子底裤都要赔进去！”他烦躁地抓起桌上没啃干净的半拉硬馒头，狠狠砸向墙角一个呼呼作响、外壳烫手的大铁疙瘩——那是矿机暴力外挂的工业风扇，像个垂死挣扎的风箱，搅动着屋里滚烫的空气。“再给老子使劲吹！吹不死就往死里吹！”
风扇徒劳地吼着，热浪裹着橡胶和电子元件过载的焦糊味，一阵阵扑在费小极汗津津的胸膛上。他摸出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烟叼在嘴上，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直冲脑门，呛得他一阵咳嗽，肺叶子都扯着疼。钱啊！这玩意儿像水一样从他指头缝里流走，抓都抓不住。他盯着那跳动的曲线，眼前仿佛看到成堆的越南盾、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那些穿着清凉、在河内酒吧里摇曳生姿的姑娘，都在风扇的轰鸣声中扭曲、破碎……他猛地甩甩头，把烟屁股摁灭在桌上一摊凝固的蜡油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妈的，贼老天，”他喘着粗气，望着棚顶漏进来的几缕黯淡星光，嘴里喃喃低语，带着一种底层混混特有的、混杂着怨毒和认命的腔调，“老子就想刮点浮财，活得像个人样儿，碍着谁了？不就想抽包好烟，喝口不刮嗓子的酒，找个暖和被窝么？咋就跟刨了你家祖坟似的，处处跟老子过不去？”这话听着像牢骚，又像是扔给这无情天地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质问，轻飘飘地砸进令人窒息的黑暗里，连个回声都没有。
“小极…”王伯翻了个身，干瘪的胸口起伏着，浑浊的老眼在昏灯下像蒙了尘的玻璃珠，“动静…太大了…招风…”
费小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招风？招个鬼！这鬼地方除了蚊子苍蝇，还有个屌毛……”话音未落，别在脏兮兮工装裤腰带上那个廉价二手老人机，猛地疯狂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像只垂死挣扎的马蜂。
费小极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一股寒意瞬间从尾巴骨窜上来，摁死了喉咙里还没骂完的话。他一把抓过手机，屏幕幽光映着他瞬间绷紧的脸。屏幕上跳动着一条没有署名的消息，只有四个冰冷的越南文字符：
“鹰已离巢，向北。”
简简单单的字，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费小极的瞳孔深处。浑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涌上了脑袋，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子。阮氏梅！那只毒蜘蛛！她不在她的巢穴里盯着河内那摊破事，怎么突然往北？北边…北边他妈的就是这片橡胶林！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橡胶林里弥漫的瘴气，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攥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坏了！”费小极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得扎耳朵，“抄家伙！警戒！阮婆娘杀过来了！”他像被烙铁烫了屁股的猴子，“嗷”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充血往外凸着，猛地扑向墙角那堆杂物，疯了一样在里面刨。
王伯的反应却截然相反。老人浑浊的眼珠深处，一丝极其幽微、难以察觉的光倏然闪过，快得如同幻觉。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哝，动作迟缓地撑起那副干枯的身体，慢吞吞地从行军床上挪下来，弯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他拿起斜靠在门板上的那把割胶刀——长木柄，短而锋利的弧形钢刃，在昏黄的灯光下渗出一点幽冷的寒光。
“唔…天快亮了…该…割胶了…”老头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
“割你妈个头啊割！”费小极头也不回地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扭曲变调。他终于从杂物的坟堆里刨出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家伙——一把锯断了枪管的双管老猎枪，枪油和铁锈混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气。他手忙脚乱地把粗糙的、裹着油泥的霰弹往里塞，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啦”声，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淌，浸湿了油腻的鬓角。“那毒蛇要来了！抄家伙！找地方！快！”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猛地拉开那扇破木门，一股裹着浓重橡胶味道的湿冷夜风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噤。
林子里已经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渗入了令人不安的灰白，像死人褪了色的脸。胶树的轮廓在微光中影影绰绰，一排排站得笔直，如同沉默而诡异的卫兵。空气依旧粘稠闷热，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杀机，像无形的蛇信，舔舐着费小极裸露的皮肤。他抱着那杆丑陋笨重的破枪，像个没头的苍蝇，赤脚踩着满地湿滑黏腻的落叶和胶泥，跌跌撞撞就往林子深处扎，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和血液奔涌的轰鸣。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地窖！挖矿的地窖入口！那地方绝对不能暴露！
就在他像头发狂的野猪冲向胶林深处时，身后通往林外那条被胶工踩出来的泥泞小路上，两道雪亮的车灯光柱，如同猛兽睁开冰冷的巨眼，蛮横地撕碎了黎明前最浓的黑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悍气势，直直地刺了进来！引擎低沉的咆哮声碾碎了林间最后一点宁静，卷起飞溅的泥浆。
费小极猛地刹住脚步，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记后背，浑身僵硬。他扭回头，惊恐地望向那两道如同审判之光的光柱，心脏骤停了一瞬。完了！太快了！快得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吱嘎——！”
刺耳的刹车皮摩擦声在林间突兀地炸响。一辆漆黑锃亮的丰田越野车，像钢铁怪兽般粗暴地停在林边空地。两个穿着紧绷黑背心、剃着寸头、肌肉虬结得像铁疙瘩的壮汉率先跳下车，动作迅猛如猎豹落地，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下巴咬得死紧。他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瞬间扫过这片杂乱、散发着原始橡胶味和矿渣气息的营地。
紧接着，车门被一只保养得宜、皮肤白皙的手推开。一只裹着锃亮昂贵鳄鱼皮鞋的脚，稳稳地踏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得刺眼的鞋印。阮氏梅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亚麻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妆容精致、却冷若冰霜的脸。她的嘴唇抿得像刀锋削出来的直线，那双狭长深邃、描画精致的眼睛里，没有怒气，没有意外，只有一种寒潭般深不见底的阴鸷和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弄。她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令人窒息的气场，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毒匕首，让周围潮湿闷热的空气都瞬间凝固冻结。
“费老板，”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居高临下的慵懒腔调，清晰地穿透清晨橡胶林特有的嗡鸣，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费小极的耳膜，“大清早就搞得热火朝天，精力很足嘛？”她的目光掠过费小极怀里那把粗陋不堪、沾满泥污的短管猎枪，嘴角极其细微地往上勾了一下，那弧度里浸满了不屑和残忍。“怎么，是打算用这把烧火棍，给我阮氏梅的新一天，添点不一样的彩头？”
费小极抱着那杆冰冷粗糙的猎枪，感觉抱着块烧红的烙铁。阮氏梅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扫过来，像两条毒蛇舔过他的脸，刺得他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抽筋、哆嗦，一股浓烈的尿意猛地顶了上来，差点当场失守。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嘴角抽搐着，努力想挤出一个讨好的、下三滥惯用的谄媚笑容，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僵死在脸上，肌肉都在突突地跳。
“梅…梅姐！”费小极的声音干涩发紧，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您…您瞧您说的！这…这破玩意儿哪儿敢冲您比划？”他慌乱地想把枪口往下压，那沉重的铁管却磕碰在他发抖的膝盖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林中格外刺耳。“这就是…就是林子里晚上不太平，听说有野猪…防身的！对，防野猪的！”他语无伦次，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油泥滚落，砸在脚下湿漉漉的胶泥地上。
阮氏梅没再看他，仿佛他和他那杆破枪只是一摊碍眼的垃圾。她姿态优雅地抬起右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旁边一个铁塔似的保镖立刻躬身，“啪”一声脆响，防风打火机跳动的幽蓝色火苗凑了上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淡青色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猫戏老鼠般的残酷。
“野猪？”烟雾从她丰润的红唇中缓缓吐出，声音带着一丝丝慵懒的沙哑，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我看这林子里，是养了些吃里扒外的耗子。”她的目光，越过狼狈不堪的费小极，越过那两个虎视眈眈的保镖，最终落在了营地边缘那片被踩踏得格外泥泞的空地上——那里正是伪装过的地窖入口所在的位置。几片散落的干枯橡胶树叶下，隐约露出一点与周围深色泥土不同的、新翻动的浅褐色痕迹。“费小极，”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你是自己把这老鼠洞刨开，让我看看里头藏着什么心肝宝贝儿呢？还是让我的人，把你当耗子一样拎起来抖一抖？”
这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得费小极瞬间耳鸣眼花，魂飞魄散！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炸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绝望。完了！全完了！这毒蛇什么都知道了！这是要把他连根拔起，往死路上逼啊！他抱着枪的手臂彻底软了，沉重的枪托“哐”一声砸在他自己的脚背上，钻心的疼，他却麻木得毫无感觉。
就在费小极绝望得像坠入冰窟、阮氏梅的眼神如同毒蛇锁定猎物、那两个保镖的肌肉绷紧即将扑出的电光石火间——
“哎呀——！”
一声苍老、惊慌、带着剧烈颤抖的惊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亡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阮氏梅那带着一丝残忍玩味的神情，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过去。
是王伯！
只见这干瘦佝偻的老头，不知何时已经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胶刀，靠近了旁边堆放着一人多高、装满新鲜乳胶的硕大橡胶桶。此刻，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跤，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手里那柄锋利的弯月胶刀，借着摔倒的冲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银亮弧光！
“噗嗤——！”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撕裂声响彻林地！那锋利的刀尖，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捅穿了其中一个大胶桶厚实的橡胶壁！刀口巨大，几乎横贯了大半个桶身！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乳胶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哗——！！！！”
粘稠、雪白、散发着浓郁腥甜气息的乳胶，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白色岩浆，猛地从那个巨大的豁口处喷涌而出！那绝不是水流，而是粘稠厚重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白色洪流！它咆哮着，带着沉闷窒息的轰鸣，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蛮横力量，朝着地势最低洼处——那个伪装着地窖入口的角落，疯狂地倾泻、奔涌、吞噬而去！
“我的胶！！”费小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完全是本能反应地就想扑过去阻拦那滚滚白浪。那是钱！是血汗！是命根子！
“废物！滚开！”旁边一个保镖反应极快，嫌恶地怒骂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粗暴的蛮力，狠狠搡在费小极的肩膀上。费小极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推得离地飞起，“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几米外一棵粗壮的橡胶树干上，后背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咙里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了上来。他蜷缩在树下，张大着嘴，像条离水的鱼，痛苦地倒抽着冷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可怕的白色洪流，如同恶魔的巨口，瞬间淹没了他赖以为生的命脉入口！
粘稠的乳白色洪流奔腾咆哮，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无情地吞没了那片低洼地。一个保镖反应极快，在洪流涌至脚边的瞬间，猛地拽了一把阮氏梅的手臂，将她向后拉开几步，昂贵的鳄鱼皮鞋底堪堪避开那翻滚的白浪。饶是如此，飞溅的乳胶点子还是沾湿了她米白色西裤的裤脚，留下几块刺眼的污渍。阮氏梅精致的眉头厌恶地蹙起，眼底的冰寒又深了一层。
费小极蜷在树下，后背撞击树干的剧痛还在骨头缝里钻，喉咙口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他死死盯着那片被白色粘稠物彻底覆盖、再也看不见一丝缝隙的入口位置，心口像被剜掉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黑洞。机器完了！矿机全完了！那几台日夜轰鸣、让他又恨又离不开的“吞金兽”，全他妈泡在这浆糊里了！过去几个月提心吊胆、没日没夜的煎熬，全他妈白费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比刚才被枪指着头更甚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冻得他牙齿都在打架。
“哼，”阮氏梅的冷哼像冰珠溅落在铁盘上，充满了刻骨的鄙夷，“烂泥扶不上墙！”她看都没再看一眼地上蠕动的费小极，嫌恶地掸了掸裤脚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污迹，仿佛那是全天下最肮脏的东西。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个还在汩汩冒胶的破桶和一片狼藉的地面，嘴角噙着的那一丝残酷的笑意更深了。“你们几个，”她对着保镖，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慵懒，“去看看，下面就算淹成了王八池子，也给老娘翻一遍！我倒要瞧瞧，姓费的到底在里头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两个保镖应了一声，大步迈向那片还在缓慢蠕动的白色粘稠物。他们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把折叠工兵铲，眼神锐利得像剃刀。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片被乳胶覆盖、本该污浊不堪的“池子”表面，靠近边缘的地方，一点刺目的金属光泽，顽强地刺破了浓稠的白色，露了出来！那光泽异常冰冷、坚硬，与周围流动的、粘腻的乳白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