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微微一颤,凌惊鸿的手仍停在油纸包的边缘。她没有松手,也没有抬头,只是凝望着那两枚火弹消失后留下的空位,眼神沉静如深夜的湖面。
一缕灰丝在灯芯上烧出焦味,像是旧书页被烘烤的气息。她缓缓将油纸摊开,用银簪挑起一缕残灰,轻轻一吹——灰落在纸上,显出一道细若游丝的纹路,宛如地图折痕的影子。
她起身走向书案,从暗格中抽出一封信。这是几日前从魏渊的书房悄然取来的密函,上面画着几个歪斜的符号,无人能解。起初以为是北狄人的标记,如今她将灰丝贴至符号旁比对,竟完全吻合!
“通道……祭坛……血引……”她低声呢喃,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翻阅过的北狄古文释义册。指尖沿着那些符号缓缓滑过,“七个标记,全在这张图上。”
她轻轻铺开地形图,七个红点早已标注妥当。每一处皆对应边境要道、废弃驿站或地下河口。她执起朱笔,在每个点旁写下对应的北狄文字。写到第六个时,笔尖忽地一顿。
这个字,意为“门”。
可地图上的此地,唯有一片连绵山影,与一条标注“未勘区”的虚线。而这里,正是皇陵西北角——火山星图所指的核心机关所在。
她吹熄蜡烛,换上一盏冷焰灯。青光洒落,墨迹顿时层次分明。原以为是污渍的一块暗斑,此刻竟显出异样的痕迹:旧墨色淡而匀,新墨则浓重滞涩,似被人刻意以毛笔重描。
“并非磨损,而是故意涂改。”她轻声道。
云珠立于门外,听见声响才敢踏入。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脚步极轻,不敢靠得太近。
“近十日来,有谁进过这屋子,碰过这张图?”凌惊鸿问。
云珠咽了咽口水:“兵部来过一名小吏,三天前送新边图过来,说是柳大人命他顺手修正一处偏差。他在案前站了一会儿,还沾了墨动了笔……我当时正为您绣荷包,没太留意。”
“他改了何处?”
“就是……西北这一带。”云珠伸手一指,“说等高线有误,需重新描画。”
凌惊鸿冷笑一声。登高线不会错,错的是人心。
她将两张图并排铺开,一为原图,一为现图。差异立现:原图在皇陵后山绘有一条蜿蜒细线,标注‘旧渠’,两侧另有‘启闭’二字;而今图上,此线已被浓墨覆盖,连附近三座烽燧标记亦被抹去。
“他们不欲我寻到入口。”她指尖轻叩‘启闭’二字,“但这不过是副本,真正的主图又在何处?”
云珠不敢应答。
凌惊鸿闭目片刻。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先帝修建皇陵之时,钦天监负责星象定位,每座地宫皆存两份图——兵部藏作战图,钦天监秘存星轨图。二者必须严丝合缝,否则龙脉偏移,国运受损。
“星轨图……由历任监正秘密传承。”她睁开眼,“副本毁去无妨,只要正图尚存即可。”
她提笔写下一行字:“查钦天监近三十年历任监正名录。”又添一句:“凡退隐者,查其家宅、子孙、徒弟。”
写罢塞入暗格,忽又停笔。
“你还记得那小吏相貌如何?”
云珠摇头:“戴着官帽,面容清瘦,左手少了半截小指。”
凌惊鸿眸光微闪。兵部档案确有记载:三年前一名绘图小吏因擅自修改舆图被革职,罪名为‘误标水源’。传闻实因拒不配合某大臣篡改边防布防图而遭构陷。那人姓陈,左手缺小指。
她在名单最末默默写下这个名字。
“今夜之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小姐,那两枚缺失的火弹……”
“外壳尚有余温,说明刚制成不久。能取得新批次火药之人,要么在工坊有内应,要么便是掌管军需的高官。”她看向云珠,“你以为,是谁急于取走它们?”
云珠唇色发白:“难道……是想嫁祸于您?”
“不。”凌惊鸿摇头,“是怕我用它开启什么。”
她走到窗边。天光未明,宫墙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她遥望远处钦天监的屋檐,那片建筑静默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次日下午,凌惊鸿前往内库。
她以“核查火器损耗”为由,调阅近三个月所有舆图借阅记录。翻至第三页时,手指骤然停住。
三日前,有人借阅《北境山川总图》,签章为柳承恩。备注栏写着:“仅阅副本,原件因虫蛀封存。”
虫蛀?
她眯起眼。北境总图原件乃火漆封箱,夹于樟木板中,岂会生虫?除非人为损毁,趁机替换内容。
她合上册子,交予随行太监:“将这些记录抄录一份,送往东街茶铺。”
太监领命欲走,她又唤住:“等等。加一句——‘西苑贡品交接前三日,须核查沿途驿站安防图’。”
太监点头离去。
回到寝殿,她取出一枚铜钱,在灯下反复摩挲。这是昨夜从油纸包中发现的,夹在火药残渣之间。铜钱边缘一道划痕,似仓促刻下的数字:七。
她凝视那痕迹,忽而想起一事。
前世钦天监有一规矩:每逢重大星象变动,当日所用铜钱必留暗记,以便日后查证。这“七”,并非编号,而是日期。
七月十七。
那一夜,先帝突召钦天监监正入宫,翌日监正便暴毙,对外称“突发心疾”。随后所有当值人员皆被调离,档案室封闭半月之久。
而七月十七,正是皇陵地宫最后一道机关完工之日。
她将铜钱收入一小布袋,仔细系好。
“云珠。”
“在。”
“去查一查,当年七月十七当值的钦天监书吏,如今还有几人尚在人世。”
云珠应声欲走,却又迟疑止步:“小姐……萧大人昨夜遣人送来一只盒子,说您一看便知。”
凌惊鸿眉头微蹙:“何时之事?”
“二更天,一名黑衣人置于廊下即去。我不敢开启。”
“拿来。”
盒子不大,通体漆黑,无纹无饰,锁扣为铜制梅花形。她接过一看,瞳孔骤缩。
此非萧砌惯用之物。
她未急于开启,而是置于案上,以银针蘸药探查四围缝隙。确认无毒后,方掀开盒盖。
盒中唯有一张折叠羊皮纸。
她展开,动作一顿。
纸上绘有一段残图,正是她所缺部分——皇陵西北角旧渠走向清晰可见,两端分别标注“启”与“闭”。渠底深处,画着一座倒悬塔影,旁书四个北狄文字。
她认得其一:门。
其余三字,前所未见。
更奇者,此图材质竟与火药中灰丝一般无二。
她猛然合上盒盖,目光投向窗外。
微风轻轻吹过,檐角铃铛未响。
但她知道,有人正在暗中注视着她。
深夜,凌惊鸿独坐在灯下,面前陈列着三物:被涂改的地图、残缺的羊皮图、那枚刻着“七”的铜钱。
她将两张图拼合,缺口恰好吻合。旧渠尽头指向山腹深处,本应为断崖之处,图上却绘有一圈波纹状线条——似水,又似机关启动后的能量波动。
“这不是路。”她低语,“是钥匙。”
忽觉羊皮图背面似有字迹。极淡,仿佛以米汤书写,遇热方显。
她取来热水壶,将壶底贴于纸上。
数息之后,一行小字缓缓浮现:
“图分三片,聚则门开。失其一,魂不得归。”
她凝视此句,呼吸渐缓。
三片图?
原来手中所执,仅其一也。
另外两片……
正欲取铜钱比对,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非脚步声,倒似纸张落地。
她迅速吹灭灯火,悄然靠近门,拉开一道缝隙。
廊中空寂无人。
唯有一封信静静地置于地面上。
素白信封,无名无印。
她俯身拾起,指尖触及信纸刹那,一股寒意自指间蔓延而上。
信纸薄而坚韧,似某种特制皮料。
她返至案前,未点灯。
月光斜照,落在纸上。
她缓缓展开。
信中无字。
唯有一幅以暗红颜料绘就的小图。
画中一双人手,捧着一块玉佩。
玉佩断裂为二,中央浮现出一行她从未见过的符文。
那符文形状,竟与她前世梦中反复出现的图案,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