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劝学田”的旨意还未在太学的石碑上刻深,八百里加急的驿报便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洛阳城看似平静的水面。
河内郡,沁水渠口。
秋风萧瑟,卷起漫天枯黄卷边的梧桐叶与灰白柳絮,刮过脸颊时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感;风里裹着浓重湿冷的土腥气,混着新翻淤泥的微酸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阳光晒透的骨粉咸涩——那是昨夜露水浸润后蒸腾出的、人不敢深嗅的气味。
往日这里本该是号子震天、泥水翻涌的繁忙景象,此刻却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空荡荡的河道,发出类似呜咽的呼啸,间或夹着几声乌鸦在枯槐枝头的哑叫,干涩得像生锈铁片刮过石槽。
老刘翁跪在渠口的湿泥里,膝盖深深陷了下去,冰凉黏稠的泥浆立刻裹住他皲裂的脚踝,渗进破草鞋的缝隙,冻得趾尖发麻;他怀里的那个咸菜坛子已经空了,坛壁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泛青的盐霜,在斜阳下泛着细碎冷光。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当着数千赶来围观的民夫和守渠兵卒的面,颤巍巍地解开布条,将那一把把掺着碎骨渣的灰白粉末,撒进了刚刚通水的渠道里。
“儿啊,喝口水吧。”老刘翁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睡着的孩子,“这水是你拿命换来的,咱们先喝,不给那些当官的喝。”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那灰白粉末入水时极轻微的“沙沙”声——细密、干燥、带着颗粒碾过水面的微颤,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枯叶在陶瓮底簌簌滑落。
这声音却像是某种无声的号令。
人群中,越来越多的民夫家属默默走上前。
有人捧着陶罐,罐身沁着凉汗;有人捧着破布包,粗麻布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与黑泥;甚至有人只是紧紧攥着一把从乱葬岗沟底抓来的黑土——那土湿冷沉重,指缝间渗出铁锈色的汁液,腥气直冲鼻腔。
不知是谁带的头,第一捧土盖在了渠边的荒草上。
紧接着是第二捧、第三捧……
不到半日,渠口旁便隆起了一座丈许高的土丘——新土松软,表层浮着细小的蚯蚓与草根断茬,被风一吹,扬起微尘,在斜照里浮游如雾。
没有石碑,没有供品。
有人捡来一块被水冲刷得发白的断木,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无名冢”。
木纹凹凸,炭迹粗粝,指尖抚过,能触到木刺扎进皮肉的微痛。
渠水依旧向东流淌,只是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灰白泡沫,随着波浪起伏,像是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泡沫薄而脆,在日光下泛着珍珠母贝似的虹彩,一触即破,只余下水波晃动时喉头泛起的微苦。
河内郡守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卞彰坐在虎皮交椅上,那张平日里威严的面孔此刻布满阴霾。
案几上摊着几份墨迹未干的奏报,其中一份甚至还夹着几片被揉碎的枯叶——那是斥候从现场带回来的,叶脉干硬,边缘锋利,蹭过指腹留下细微划痕。
“大将军,不能再拖了。”
说话的是韩曦。
这个面容阴鸷的幕僚此刻正站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冰冷的玉玦,玉石沁凉滑腻,却压不住掌心渗出的黏腻汗意,“如今不仅是百姓罢耕聚哭,就连洛阳太学里那些还没死绝的酸儒也开始蠢蠢欲动。听说有个叫嵇康的狂生,已经写了一篇《骨灰赋》,言辞刻薄至极,说什么‘渠血成河,肉糜充饥’,若是传到陛下耳中……”
“陛下早就知道了。”卞彰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喉结上下滚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龙首卫的暗探比你的鼻子还灵。”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
沉重的战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声,每一步都震得窗棂嗡嗡轻颤,灰尘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翻飞如金粉。
“那便更要早做决断!”韩曦上前一步,咱们可以说……说是山越贼寇流窜至此,掘了乱葬岗,故意将尸骨抛入渠中以污水源,意图散播瘟疫!”
卞彰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盯着韩曦:“嫁祸山越?这等拙劣的借口,你当天下人是瞎子吗?”
“只要杀了那个带头的刘翁,死无对证,瞎子也能变成聋子!”韩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血腥气,“只要把他定为勾结山越的奸细……”
“报——!”
一声急促的通禀打断了韩曦的毒计。
满身烟火气的军匠鲁石大步闯入。
这个平日里只会抡大锤的汉子,此刻却是一脸惶急,手中捧着一个还在散发余热的托盘——托盘烫手,边缘微微发红,蒸腾着灼人的热浪,熏得人眼眶发干。
托盘上是一堆扭曲变形的铁疙瘩。
“大将军,五千具旧甲胄……全熔了。”鲁石的声音带着颤音,“都在这儿了,化成了犁铧。可是……”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看卞彰的眼睛:“可是这火炉子一开,下面的弟兄们都在传,说将军这是要……要卸甲归田了?刚才换班的时候,好几个什长都没来点卯。”
卞彰看着那堆已经看不出原样的铁块,那是他卞家军曾经的荣耀,如今却变成了翻土的犁头。
“军心……乱了。”卞彰喃喃自语,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残留着炉火温度的铁块,指尖刚碰到那粗糙滚烫的边缘,便被烫得猛地一缩——皮肤瞬间泛起一片刺痛的潮红,汗毛蜷曲,一股焦糊味悄然钻入鼻腔。
“报!洛阳急报!”
又一名亲卫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一枚黑色的竹简——那是龙首卫专用的密信筒,竹节黝黑油亮,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冷汗。
“龙首卫……龙首卫密送一卷泛黄账册副本至府中!乃三年前病逝的幕僚赵琰临终所托,内载河内历年虚报垦田数目及钱谷出入明细——此册已呈御览!”
韩曦脸色骤变,那一丝原本维持的阴冷瞬间崩裂:“虚报垦田?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罪!大将军,这是陛下在逼您啊!若不杀刘翁立威,若不将这民怨压下去,等到那账册到了洛阳……”
河内渠口,无名冢前。
原本预想中的钦差卫队并没有出现,也没有抓人的锁链和廷杖。
来的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乌篷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那是新任的大司农少卿,沈约。
他没有带刀兵,只带了几大车的米粮,还有一卷早已被翻阅得卷边的《耕织图》。
几十口大锅在无名冢前一字排开,浓稠的米粥香味在风中飘散,甜糯温润,竟奇异地压住了那股土腥气和悲伤——热气裹着米香扑在脸上,暖烘烘的,舌尖仿佛尝到久违的、踏实的甘甜。
沈约站在那个歪歪扭扭的木牌前,亲手将一块崭新的石碑立在了旁边。
石碑上刻的不是别的,正是朝廷刚刚修编完成的《河渠志》。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修渠的工期、耗资、甚至是每一个工段负责人的名字。
但在石碑的最末端,有一行用朱砂新添上去的大字,鲜红如血,触目惊心:
“功归天下,罪朕独担。”
原本还在低声啜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那个跪在泥地里的老刘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八个字。
他不识字,但他认得那朱砂的颜色,那是天子御笔才有的颜色——浓烈、沉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灼烫感,像一小簇凝固的火焰。
“陛下……知道?”老刘翁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石碑,指腹划过那粗糙的朱砂痕迹,砂粒刮过皮肤,微微刺痒,“陛下知道俺们苦?”
“陛下不仅知道。”沈约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田券,每一张上都盖着那个令人心安的“永业”红印,“永业田券——此制向授勋臣,今破例颁民,载入《新律》附则。”
他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页泛黄纸笺,轻轻覆在“无名冢”木牌上——正是《骨灰赋》残稿,朱砂圈出“肉糜充饥”四字,旁注小楷:“朕已阅。准刊。”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爆发出来。
不是为了死去的亲人,而是为了这一句迟来的公道。
“天子知我苦啊!”
老刘翁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撞击泥土的声音,比刚才骨灰入水的声音响亮千倍——闷、实、带着颅骨与湿泥相撞的钝响,震得近处人耳膜嗡嗡作响。
远处,马蹄声碎。
卞彰的长子卞烈,带着五百精骑终于赶到。
他一身银甲,手中的长槊闪着寒光,本是为了驱散这所谓的“暴民”。
“都散开!聚众闹事者,斩!”卞烈厉声大喝,战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喷出的白气在冷风里迅速消散,马鬃被风吹得凌乱飞舞。
然而,并没有人逃跑。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竟不顾那足以踏碎胸骨的马蹄,猛地扑上去抱住了卞烈的马腿。
“将军!”老妪的声音凄厉如鬼啸,“你睁开眼看看!这冢里埋的是谁!你爹征我儿修渠的时候,可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说的——‘三月归,保你一家老小吃饱饭’!”
“如今饭在哪?人在哪?!”
卞烈胯下的战马受惊,不安地刨着蹄子,铁蹄叩击冻土,发出“咔、咔”的脆响;他手中的长槊僵在半空,透过面甲的缝隙,他看到了老妪那双干枯如鸡爪的手正死死抓着马腿上的护甲,指甲崩裂,鲜血染红了马毛——那血是暗红的,在银甲上蜿蜒,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旧伤。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身后那些年轻的骑兵。
原本指向人群的矛尖,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来,甚至有人悄悄别过头去,不忍看那无名冢前的白幡——幡布在风里猎猎抖动,发出“噗啦、噗啦”的闷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他们也是河内子弟。
这冢里埋的,或许就是他们的邻居、玩伴,甚至是族亲。
“少将军……”副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枪……扎不下去啊。”
数里之外的河内郡守府,韩曦听着探子的回报,脸色煞白如纸。
“民心已失……民心已失……”他像是魔怔了一般念叨着,猛地抓住案几的一角,“大将军!快!快下令!只有趁现在乱局未定,速斩刘翁,强行镇压,哪怕背上骂名,也比丢了兵权强!”
卞彰没有理他。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后院那座还在日夜不歇的熔铁炉。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头困兽。
“舅兄,这图上所守的,到底是大魏的江山,还是你卞氏一门的功业?”
曹髦在秋宴上那句轻飘飘的质问,此刻却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忽然想起建安十七年,自己还是个校尉,在陈留发粮。
那老妪也是这样跪着,把孙子递过来换半升粟——她笑着,说“谢天子恩”。
十万民夫,三千枯骨。
如今再加上这满城的怨气,这河内渠的水,怕是真要变成血了。
“哐当!”
一声巨响。
卞彰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被他猛地解下,狠狠掷入了窗外的熔炉之中。
炉火腾起一人高,瞬间吞没了那柄象征杀伐的利刃。
他转身走向内室。
玄色蟒袍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素白中衣;他俯身,从熔炉余烬里扒出一片尚带暗红余烬的甲胄残片,指尖烫起水泡也未缩回,焦糊味直冲鼻腔;再起身时,已是一身粗布麻衣,背上负着那块烙着焦痕的铁——铁片边缘锐利,硌着肩胛骨,沉甸甸的,带着余温与死亡的重量。
韩曦吓得倒退三步,跌坐在地。
“大将军……您这是……”
“若连民骨都压不住这渠基,这兵……”卞彰转过身,那双虎目中第一次没了往日的杀气,只剩下一片决绝的清明,“不要也罢!”
他大步走到案前,提笔疾书。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第一封,传令卞烈,即刻撤回所有围堵民夫的兵马,违令者斩!”
“第二封……”卞彰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堆已经熔成犁铧的铁块,“召卞烈即刻回洛阳,这河内防务,交由朝廷接管。”
韩曦瘫软在地——卞家这把悬在天子头顶的刀,自己折了。
东方既白,洛阳城廓在青灰色天幕下缓缓浮出,轮廓如墨线勾勒,沉默而巨大。
那匹战马跑得极快,马背上的骑士并未身着那身标志性的玄色蟒袍,而是一身粗布麻衣。
他的背上,并没有背负兵刃,而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包裹的一角有些破损,露出了里面黑黝黝、带着烧灼痕迹的铁片——那是从熔炉里刚刚扒出来的甲胄残片,尚带着刺骨的焦味与未散尽的余温。
骑士勒住缰绳,战马喷出一股白气,在清冽晨光里袅袅散开。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城门,深吸一口气,双腿猛夹马腹,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更加深沉的黎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