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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寒意并非来自殿外萧瑟的秋风,而是源于一种被无形巨网笼罩的窒息感。

司马师的声音在密室中显得格外低沉,仿佛淬了冰:“乐工裴元耳力过人,已非寻常伶人,恐成心腹之患。”一旁的钟会眼珠微转,躬身献计:“大将军,强杀裴元,恐落人口实,不如顺水推舟。可传旨,言天子龙体康愈,欲赏新乐以贺。届时召集京中琴道名手,于太极殿举办一场琴会。我方可安排三名东府死士,伪装成应召名士,混入其中。”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他们所用之琴,琴弦内可暗藏钢丝,只需在合奏至高潮时,同时催发至特定音高,便可以音波共振,无形中震裂裴元耳膜,使其永失听力。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外人只道是琴会意外,谁也查不出端倪。”

司马师闻言,缓缓点头,“聋了的耳朵,便不再是耳朵了。”

司马师话音落下,烛火猛地一颤,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长又瘦,宛如一柄出鞘的刀。

当夜,密令如寒流渗入洛阳街巷,巡更的士卒莫名觉得风更冷了。

深宫之内,乐署屋檐下烛火摇曳,映得一片孤影婆娑。

蜡油顺着铜台缓缓滴落,在青砖上凝成斑驳泪痕,触手微黏,带着陈年烛脂的苦涩气息;远处更鼓声断续传来,如心跳般规律而沉重,每一声都敲在夜的骨节上。

裴元正独自调试一张唐代遗琴,双目虽盲,十指却如生了眼睛一般,在琴弦上精准地起落。

指尖拂过丝弦,能感知每一根弦的松紧与震颤——那是多年磨砺出的触觉记忆,如同抚摸旧友的掌纹;指腹划过第七弦时,一丝极细微的滞涩感掠过神经,那是丝弦中钢丝的隐秘存在,他并未睁眼,却已在心中勾勒出那枚淬毒之弦的轮廓。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香与陈年木料的气息,那是古琴经年养护留下的呼吸,混合着屋檐下湿冷的夜露,沁入鼻腔,清冽如冰泉。

忽然,他拨弄琴弦的动作一滞。

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风拂过檐角铜铃的轻响,清冷如霜,铃舌轻撞内壁,发出金属的颤音,在耳膜上激起细小涟漪。

但他听到的,却不止是风:还有瓦楞上积尘因轻微震动而剥落的簌簌声,如细沙滑落指缝;以及一丝与夜风不同频的、刻意压抑的呼吸——短促、低平,藏在屋脊阴影里,像锈刃贴着皮肉滑动,每一次吐纳都带着铁腥味的杀意。

有人在屋顶上,步履轻盈如猫,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杀意。

裴元面色不变,仿佛毫无察觉,继续调琴。

但他的指尖在触及一根“徵”音弦时,猛然发力,短促一拨。

一道尖锐而不祥的琴音,如夜枭啼哭,瞬间划破了乐署的宁静,远远传了出去。

——这不是失误。这是他们约定的“夜枭啼”,意味着屋顶有杀机。

数百步外,藏于排水暗渠中的李昭霍然睁眼,右手已按上腰间刀柄——那是他们约定的危急信号。

他迅速吹响竹哨三声,密信旋即由暗线送往紫宸殿。

灯下批阅奏章的主角抬眸,朱笔悬停半空。

纸页边缘尚有未干的墨迹,映着烛光微微反光,指尖轻触,留下淡淡墨痕。

他听见李昭的脚步由远及近,落地极轻,却节奏分明——那是经过训练的密语步点,如同心跳的密码。

“传旨,”他放下朱笔,声音平静如深潭,“天子龙体大安,忽忆绝世名曲《广陵散》,尤念其终章之悲壮,欲亲聆之。遍数宫中乐师,唯盲乐工裴元能完整奏之。”

消息传出,司马师府中,他正与钟会品茶。

窗外细雨初歇,屋檐滴水敲打着石阶,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在倒数着阴谋的倒计时。

钟会轻抿一口茶,低声道:“我已安排三人持‘清河雅集’荐帖入宫,皆有琴谱手札与前任大乐正印鉴。三人皆通音律,曾在军中以抚琴为掩护,潜伏多年。所携之琴亦经尚工坊登记备案,只说是为合奏共振所需加厚琴腹……无人会查。”

听闻此事,司马师不屑地冷笑一声:“将死之人,听一曲绝响,倒也风雅。由他去吧,正好让他将这最后一曲练得纯熟些,也算不负这场为他精心准备的琴会。”他与钟会皆以为,这不过是天子与裴元这对主仆最后的伤春悲秋,浑然不知一张更大的网已经张开。

按照主角的命令,裴元每日申时三刻,都会在乐署最高的露台上公开演练《广陵散》。

激昂悲愤的琴声响彻宫墙内外,引得无数宫人驻足聆听。

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琴面,木质泛出温润光泽,触手微暖,仿佛被岁月浸透;风吹动他衣袖,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招展,袖口拂过手臂,带来一丝凉意与战栗。

无人知晓,主角早已让裴元将原曲悄然改编。

在慷慨激越的旋律之下,暗藏着一套更为复杂的五音密语节奏——每当一段旋律中“商音”被突兀地拔高,即为“敌动”;而当“宫音”变得滞涩缓慢,则为“伏定”。

数月前,主角便令李昭率亲卫日夜操练,专习辨音传令之法,凡“商”起三寸者为进,“羽”沉两拍者为伏。

这琴声,既是演给司马师听的诱饵,也是演给殿中亲卫听的战鼓。

琴会之夜,太极殿内灯火通明,琉璃灯盏将殿堂照得恍如白昼,光影在金砖上跳跃,如同熔金流淌。

暖香氤氲,熏炉中燃着沉水香,气息厚重而沉静,吸入肺腑,仿佛压住心跳的节奏。

天子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带微笑,显得兴致盎然。

裴元一袭白衣,静坐于殿中央的金丝楠木琴案后,神情肃穆。

指尖触弦,凉意自指腹渗入血脉,那是金属弦特有的温度,如同握住一道未出鞘的寒刃。

而在他的左、右、后三方,各坐着一名应召而来的“名士”。

三人皆是面容清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眼神却古井无波,透着死士特有的沉寂。

他们案上的古琴,看似寻常,琴腹之内却已加固,琴弦中亦暗藏着淬了剧毒的特制钢丝。

钟会侍立在司马师身侧,二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都变得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香的滞重感。

随着司仪一声高唱,琴会开始。

起初的曲目是平和悠扬的《凤求凰》,四人合奏,琴音交融,一派祥和。

丝竹之声婉转流淌,如同春水初融,指尖在弦上轻抚,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如同情人低语。

紧接着,曲风一转,变为杀伐之气渐显的《聂政刺韩》,琴声中的金石之音愈发凌厉,仿佛能看到刀光剑影在空中交错。

指尖摩擦琴弦的细微嘶鸣,夹杂着隐隐真气震荡的嗡鸣,令人头皮发麻,耳膜隐隐发胀。

殿内气氛随之凝重,三名死士的指尖已经开始隐隐发力,只待终章高潮的到来。

终于,压轴曲目《广陵散》响起。

当弹奏到终章《烈火焚城》时,旋律激昂到了顶点,肃杀之气弥漫整个大殿。

空气仿佛被音波撕裂,烛火剧烈晃动,光影在墙壁上狂舞如鬼魅,投下的影子扭曲如挣扎的魂灵。

三名死士精神高度集中,体内的真气已运至指尖,准备在下一个音节同时发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裴元的琴声却毫无征兆地一变。

他猛地将原有的节奏强行拖慢了整整三拍,弹出的音节滞涩而古怪,如同战鼓骤然失律。

这在旁人听来,或许是力竭出错,但在角落阴影处,早已待命的李昭及其亲卫耳中,这却是最清晰的号令——“动,杀!”

电光石火之间,数道黑影如猎豹般从殿角阴影中扑出,其速之快,甚至带起了阵阵风声,吹得近处烛火几近熄灭,衣袂翻飞,卷起沉香的余烬。

三名死士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瞬间按倒在地,口中塞入布团,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亲卫动作娴熟地从他们琴腹中搜出那几根闪着幽蓝光泽的钢丝,高高举起,其上赫然刻着两个小字——“东府”,以及一个“丙”字编号。

满座哗然。司马师与钟会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主角缓缓从御座上起身,扶着一旁的雕龙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裴元身侧。

他从亲卫手中取过一名死士的古琴,随意地将其置于案上。

他伸出一指,对着那淬毒的钢丝,轻轻一拨。

“嗡——”

一声远超常人想象的、仿佛金石裂帛的锐鸣骤然响起,音波如有实质般震荡开来。

那钢丝本因先前蓄势而绷至极限,此刻一经激发,共鸣骤起,终于不堪重负,“嘣”地一声寸寸崩裂。

又有两根随之断裂,碎片飞溅,在灯光下划出幽蓝弧线,如同毒蛇的鳞片在空中翻转。

大殿死寂。

那幽蓝的碎片还在空中缓缓飘落,像凝固的毒血。

没有人敢喘气,仿佛刚才那一声锐鸣,仍卡在每个人的喉头。

主角收回手指,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三名面如死灰的死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们以为,一个瞎子,就听不见阴谋?”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可你们忘了,他听得见杀意。”

他挥了挥手,命人将三名死士押入天牢。

但他并未下令用刑,反而传下一道古怪的旨意:命裴元每日去天牢,为这三人弹奏一曲《清心普善咒》。

七日之后,其中一名死士在日复一日平和安详、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拷问其灵魂的琴声中彻底崩溃,精神恍惚地招供了一切:“是司马大将军……他说,只要裴元一死,陛下便如失了耳目,届时宫中再有任何变动,都将是瓮中之鳖……”

一夜无话。

次日黎明前,启明星尚悬于天幕。

观星台上,夜风凛冽,吹得斗篷猎猎作响,寒气顺着衣领钻入肌肤,带来一阵阵刺骨凉意,如同无形的刀刃在颈间游走。

脚下宫城沉睡,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北衙巡更的灯笼还在缓缓移动,像流动的星火,在黑暗中划出微弱的轨迹。

主角与裴元并肩而立,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宫城。

风起云涌,星辰晦暗。

裴元闭着眼,静静地“听”着。

许久,他开口,声音平稳:“陛下,我听见东府巡更的甲叶碰撞声,南营换防的脚步声,西市闭门的落锁声,还有北渠的流水声。一切如常。”

他微微一顿,侧耳倾听了片刻,眉头微蹙:“但,东府方向,有马蹄声。一夜之间,响了三次。来回匆匆,既非巡逻的节奏,也非运送物资的沉重。其声细碎而密集,像是在……小规模地调兵。”

主角的目光穿透夜色,凝望着远处司马府邸的轮廓,眸光深沉如海。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铜制兵符,交到裴元手中。

冰冷的金属贴上掌心,寒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心脏,仿佛握住了命运的枢纽,指尖微微发麻。

“明日,你再奏一曲《破阵乐》。”他语气平静地吩咐,“记住,比正常的曲调,慢七拍。”

裴元接过兵符,低头道:“臣明白。就让他们以为,这个聋子,已经真的聋了。”

主角抬起头,望向天际边际,那里,一颗启明星正顽强地撕开厚重的云层,透出微弱的光芒。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那颗星辰诉说:“真正的战鼓,从来都不在战场上敲响。”

风,卷过高台,吹动了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战旗在无声中升起。

琴声虽未起,但在这座巨大的棋盘上,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这座沉睡的都城上空,缓缓凝聚。

夜色渐退,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当第一缕晨光悄然爬上司马府飞檐兽脊之时,一道快马已冲破晨雾,直扑内堂——马蹄声碎,犹如丧钟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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