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清晨,一辆沾满泥泞的破旧吉普车颠簸着停在虎口寨唯一那条像样的土路边。田永富村长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神情复杂地领着侄子阿狗和新过门的“侄媳妇”张翠花下了车。阿狗一脸憨厚的喜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娇弱”的新媳妇。
目的地是镇上的民政局。一个挂着“婚姻登记处”牌子的房间门口,早已有两位穿着深色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在等待。李凌波认得其中一个稍年轻的,是局里的新人小王,另一个年长些的,大概也是李大纲安排的。他们扮演得极其专业,眼神平静,动作刻板,一丝不苟地检查着田永富递过去的户口本和阿狗的身份证。
“张翠花?”年长的工作人员抬眼皮看了看局促站在阿狗身边、梳着大辫子、低垂着头的新媳妇,声音平淡无波,“身份证。”
李凌波(张翠花)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张伪造得足以乱真的身份证递过去。手指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工作人员接过,对着光线仔细查看,又拿起桌上的一个放大镜模样的东西(根本没用)煞有介事地照了照,然后在登记簿上缓慢地书写着。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同意结婚吗?”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 “同意!”阿狗响亮地回答,带着自豪。 “嗯。”张翠花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带着羞怯的声音,头垂得更低了。
工作人员又问了几个诸如姓名、年龄、是否自愿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像鞭子抽在李凌波紧绷的神经上。他努力扮演着一个怯懦、羞涩的山里新媳妇,所有的回答都模糊而简短。终于,工作人员拿起一个沾着红印泥的印章,在两张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硬纸片上重重按下。
“咔嚓。” “咔嚓。” 两声清脆的响声。
两本印着烫金国徽、照片处还空着的红色塑料封皮证件,被推到了桌边。 “拿好。恭喜。” 工作人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阿狗喜滋滋地拿起属于他的那本,翻来覆去地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塑料封皮。 李凌波(张翠花)默默地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本。塑料外壳冰凉坚硬,那鲜艳的红色国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本结婚证,而是一张将他灵魂钉死在“张翠花”这个躯壳里的判决书。他将证件飞快地塞进棉袄最深的暗袋里,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离开登记处,田永富带着他们直奔镇上的信用社。当村长从贴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数出厚厚两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百元大钞——整整两万块彩礼钱,递到“张翠花”手里时,那沉甸甸的触感和钞票特有的油墨味,混合着结婚证带来的耻辱感,几乎让李凌波(张翠花)当场窒息。他沉默地接过,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
婚礼在虎口寨唯一的晒谷场上举行,简陋、喧闹却透着山里人特有的热气腾腾。几口临时支起的大铁锅炖着飘着油花的白菜豆腐,劣质白酒的气味混着旱烟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村民们难得地聚在一起,脸上带着麻木生活里挤出来的笑容,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聚焦在穿着红棉袄、头上别着一朵可笑红绒花的新娘子“张翠花”身上。
作为新娘的羞耻感已经达到了顶峰。李凌波(张翠花)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展示的标本。然而,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
闹洞房。
一群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在昏暗拥挤的新房里大声哄笑、起哄。粗俗不堪的黄段子夹杂着对“新媳妇”身材的露骨品评。“阿狗有福气啊!”“翠花妹子,胸脯够鼓啊,阿狗扛得住不?”“让大伙儿看看新娘子有多俊!” 混乱中,不知是谁带的头,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嬉笑着涌了上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按住李凌波的肩膀和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烟酒臭气猛地笼罩下来!一个满脸通红、呲着一口黄板牙的汉子,带着志在必得的猥琐笑容,撅起厚嘴唇,狠狠地朝着他的双唇压了下来!
湿漉漉!粘腻!带着令人作呕的口水和烟草臭味!
那陌生男性嘴唇的触感,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舔过皮肤,瞬间激活了李凌波全身每一个细胞的警报!一股狂暴的杀气混合着极致的恶心感,如同火山岩浆般从脚底直冲头顶!肌肉瞬间绷紧如钢铁,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刺破了皮肉!他几乎要本能地拧断那只按住他脖子的手腕,一拳砸烂那张令人憎恶的臭嘴!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陈伟伤口迸开的血雾!二婶亲切而文弱的脸!李大纲伯父凝重而充满压力的眼神! 虎口寨深处那个吞噬一切的黑色旋涡!
所有的画面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钉入他暴怒的神经。他猛地闭上眼,喉结滚动,将涌到喉头的咆哮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滚烫硬生生压了回去!口腔内壁被咬破,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他只能死死地垂下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这副模样,落在哄笑的村民眼中,成了新娘子羞怯到极致的最好证明,引发了更响亮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狂笑。
“好了好了!闹够了没?真要给你们吓出个好歹来!”刘春丽终于假惺惺地挤进来,一边推搡着意犹未尽的人群,一边尖着嗓子嚷道,“散了散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别耽误我家阿狗办正事儿!”
人群带着满足的哄笑声,摇摇晃晃地散去。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终于隔绝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气味。屋子里弥漫着饭菜残羹和尘土的味道。
阿狗搓着手,带着熏熏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兴奋凑近,眼神亮得吓人:“老婆……翠花……嘿嘿……这下总算……剩下我们了……”
李凌波(张翠花)背对着他,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他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桌子上,那本崭新的、印着国徽的结婚证,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丝冰冷而讽刺的光。
今晚,还要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