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被宋蕙莲几句话撅了回来,心中又急又气,却也不敢耽搁。
一溜烟跑到了烟熏火燎、忙得如同战场般的大灶房。
今日正值来宝的老婆蕙祥轮值上灶。
年节前后,府里亲戚往来、伙计赏饭,灶上的活计本就比平日繁重数倍。
蕙祥系着油腻的围裙,额头见汗,正手脚不停地指挥着几个婆子切配烧煮,忙得脚不沾地。
平安挤开忙碌的众人,凑到灶前,急声道:
“蕙祥嫂子,前厅来了荆千户老爷,爹急着要茶,快些沏一壶好的与我!”
蕙祥正掂着大勺,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道:
“你这小子是昏了头了?这外客的茶向来是后院里预备,自有定例。你自去后头寻来旺家的她们泡了出去便是,跑到我这烟熏火燎的地方要什么茶?没见我这儿正忙着!”
平安哭丧着脸,跺脚道:
“我的好嫂子!我怎会不知规矩?正是从后头来的!慧莲嫂子说了,她们只管内院各位娘子的茶,外客的茶,合该咱们大灶上管!推我来这里哩!”
“什么?”
蕙祥一听,手中大勺“哐当”一声砸在锅沿上,气得脸都红了。
她本就因宋蕙莲凭着几分姿色能去后院伺候娘娘们,又在府里日渐轻狂而看不顺眼。
此刻听她竟敢如此推诿,还将这麻烦事推到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灶上来,顿时火冒三丈。
她一边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扯开嗓子就骂了起来:
“我呸!她宋蕙莲是个什么阿物儿?真拿自己当奶奶了?不过是个奴才秧子,爬上了主子的炕,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她那骚腚子金贵,只管挨肏,连杯茶都端不动了?倒来指派起老娘来了!这起子没廉耻的淫妇,专会挑唆着汉子,如今连规矩都不要了!”
她越骂越难听,手下动作不停,却丝毫没有去泡茶的意思。
平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连作揖:
“好嫂子,好嫂子!您快消消气,骂她且往后放放!前头荆千户还等着呢,爹若是怪罪下来,你我都要吃挂落!求您行行好,快泡了茶与我吧!回头我请您吃酒!”
蕙祥骂了一通,气稍顺了些。
又见平安确实可怜,前头也耽误不起,这才愤愤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放下锅铲,胡乱抓了把茶叶,冲了一壶滚水,动作粗鲁地塞给平安:
“拿去!催命似的!告诉那起子眼里没人的,灶上的茶就这成色,爱喝不喝!”
平安如获至宝,也顾不得茶水品相,连忙又去找茶果、茶匙,一番折腾,总算凑齐了一套。
他端着托盘,小跑着回到前厅时,额上已是一层细汗。
西门庆正与荆千户相谈甚欢,见平安终于将茶送来,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悦,觉得这小厮办事拖拉。
他亲自接过茶盏,奉到荆千户面前,笑道:
“荆大人,请用茶。”
荆千户乃是行伍出身,性子虽粗豪,但官场礼仪却也讲究。
他端起茶盏,掀开盖碗,只见茶叶胡乱浮沉,品相已是不佳。
再凑到唇边呷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那茶水竟是温吞吞的,毫无滚烫茶汤该有的香气和暖意!
他放下茶盏,脸上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尚算客气,却带着明显的不满:
“西门大官人,贵府的茶……倒是别致,只是这温度,似乎……呵呵,不甚爽利啊。”
西门庆闻言,脸上笑容一僵,自己端过另一盏尝了一口,果然已是半凉!
他心中顿时腾起一股邪火,直骂平安办事不力,更恨后边的人不懂规矩,在这等贵客面前丢了他的脸面!
他连忙起身,连声道歉:
“怠慢!怠慢!定是下人们不会办事,我这就让他们换过!”
说着,狠狠瞪了垂头丧气的平安一眼,低声喝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换滚烫的来!”
平安吓得一哆嗦,连忙端起茶盘,又飞跑回去。
这一次,许是前头催得紧,又或是蕙祥骂够了,总算重新沏了一壶滚烫的香茶送来。
荆千户喝过,脸色稍霁,又与西门庆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荆千户,西门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阴沉无比。
“今日谁泡的茶?”
平安不敢怠慢,赶忙回道:“是灶上泡的茶。”
西门庆转身便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往正房吴月娘处走去。
一进门,也顾不得坐下,便对着正在核对来往礼单的吴月娘发作道:
“你这家里是如何管的?今日荆千户这等贵客上门,奉上去的茶竟是粗茶,入口已是半凉!这传将出去,我西门庆的脸面还要不要?你速速去查,今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上的灶,与我揪出来,重重打一顿板子,以儆效尤!”
侍立在一旁的玉箫听得心头一跳。
她深知此事若细查起来,自己当时在场却未及时制止,反而参与嬉闹,也脱不了干系。
眼珠一转,不等吴月娘细问,便抢先一步,故作愤慨地添油加醋道:
“爹,大娘,这事儿奴婢知道!平安来时,我们原说该后院预备,谁知那大灶上的蕙祥嫂子,仗着今日她当值,百般推诿,说什么‘外客的茶不归她们管’,硬是让平安在灶房和她扯皮了半日,才胡乱冲了一壶,可不是就误了时辰,茶也凉了!平安催得急,她还在那里骂骂咧咧,好不嚣张!”
她将责任全推到了灶房的蕙祥身上,隐去了自己和宋蕙莲的不是。
西门庆正在气头上,一听是灶上的人惫懒误事,更是火冒三丈。
哼了一声,对吴月娘道:“你听听!这等刁奴,岂能轻饶!”
说罢,拂袖而去,他懒得理会这些内帷琐事,只让月娘处置。
西门庆一走,吴月娘的眉头也蹙了起来。
今日怠慢了官客,确实是大事。
她当即沉下脸,对玉箫道:“去,把来宝家的叫来!”
不多时,蕙祥忐忑不安地进来。
刚跪下,吴月娘便是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你这奴才,好不晓事!前头来了贵客,要杯茶也这般推三阻四,拖延时辰,泡出那等冷茶丢人现眼!要你们这起子奴才在灶上有何用?莫非打量着家里没人能治你们了?”
蕙祥满腹委屈,明明是宋蕙莲先推诿,怎地全成了自己的不是?
她忍不住抬头分辨道:“大娘容禀,并非奴婢推诿,实在是平安先去后头,慧莲嫂子她……”
“还敢狡辩!”
吴月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解释,厉声打断,“玉箫俱已说了,是你惫懒误事!从今往后,前厅待客的茶,一并从后院里出,再不经你们灶上的手!你也好好反省反省,若再如此,定不轻饶!下去吧!”
蕙祥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虽然月娘宽厚,免了一顿打,但还是剥夺了部分职权,心中冤屈愤懑难以言表,哭着磕了个头,退了出来。
她刚走出正房院子,满心委屈无处发泄,正巧看见宋蕙莲打扮得花枝招展,甩着汗巾子,一步三摇地从潘金莲院里出来,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蕙祥积压的怒火瞬间爆发,指着宋蕙莲便骂道:“好你个贼泼贱、臭淫妇!你瞒汉子背主挑唆,倒会撇清!自己推了干净,反害我吃这顿排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拿大!”
宋蕙莲被骂得一怔,随即也恼了,她如今自视甚高,哪里肯受一个灶上婆子的气。
叉着腰便回骂道:“你胡唚些什么?自己办事不力,冲撞了贵客,大娘罚你,与我何干?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两人就在院子里吵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