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朗的思维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泥沼。
王二狗胸口那截染血的刀尖,以及身后那本该是具尸体的教主所发出的、非人的诡异微笑和低语,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拉扯,却无法立刻割裂出清晰的痛楚和认知。
只有一种彻骨的、荒谬的冰寒,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天灵盖。
假的?镜是假的?
那他们这数月来的奔波、苦心孤诣的谈判、赌上性命和信誉才换来的这场和平交割……算什么?
那此刻穿透二狗胸膛的利刃,又算什么?
“二狗!”云清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他猛地想要扑过去。
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动的刹那,一股无形却庞大无比的力量骤然压了下来!仿佛整个祭坛的空气都凝固成了钢铁的囚笼,将他死死地禁锢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刀被缓缓抽出,带出更多温热的血液,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嘀嗒”的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脏上。
王二狗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重重摔在地上,那双总是闪着精光的眼睛瞪得极大,残留着极致的震惊与不甘,死死望着云清朗的方向,却已迅速黯淡下去。
“嗬……嗬……”玄阴教主,或者说,占据着教主躯壳的某种东西,发出了破风箱般的笑声。它慢条斯理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动作带着一种与那具七窍流血残破躯体完全不符的优雅与强健。
它站直了身体,周身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响,原本干瘦的身形似乎都膨胀了几分。脸上那些蜿蜒的黑血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龟裂,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诡异的皮肤。那双空洞流血的眼眶里,红光愈盛,如同两簇地狱之火在燃烧。
“很意外?”它歪了歪头,动作僵硬而邪异,目光落在云清朗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上次的戏码,看来让你们……信以为真了。”
云清朗牙关紧咬,齿缝间溢出血腥味,他想怒吼,想质问,却被那恐怖的力量压得连呼吸都困难万分。他的大脑疯狂运转,试图将碎片拼凑起来。
上次?祭坛?反噬?暴毙?
那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教主触碰云镜时的狂喜,镜面崩裂的血纹,七窍流血暴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那磅礴的邪恶能量反噬和生命力的瞬间消散,绝非作假所能达到!
可如果那是假的……眼前这又是什么?
“那面镜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教主’用那嘶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确实是个有趣的古董,可惜,力量早已流散殆尽。它承受不住太过强大的力量灌注,碎裂、反噬……是真的。”
它踱步上前,染血的靴子踩过散落的和平盟约,在那墨迹上留下一个暗红的脚印。
“那份反噬,对原本的他而言,确实是致命的。可惜啊……”它停在云清朗面前,冰冷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颊,那浓郁的死亡与血腥气息扑面而来,“他死的很是时候。正好……迎接我的降临。”
云清朗瞳孔骤缩!
降临?!
“至于你们……”它低笑着,收回手,“两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抱着可笑的和平幻想,亲眼见证了‘教主’的死亡,岂不是最好的证人?玄阴教群龙无首,内部纷争乍起,正道松懈……这局面,多么完美。”
它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由阴谋和鲜血铺就的舞台。
“只是,这面‘已碎’的假镜子,总需要两个合适的祭品,来彻底完成它的‘使命’,也顺便……为我这具新身体,补充一点小小的养分。尤其是你,云清朗,”它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云清朗,“你的根骨,你的修为,比这个废物教主强多了……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陷阱!所谓的和平,所谓的交割,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一个精心策划的、利用假云镜的反噬作为障眼法,实则进行某种邪恶降临或夺舍的仪式!而他和王二狗,就是被选中的祭品和见证人,用他们的命和信誉,来让这场“死亡”变得无可置疑!
“为……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为什么?”“教主”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因为‘死亡’需要观众,需要公证人。而你们的死亡,则需要……更合适的时机和地点。现在,安静点。”
它话音落下,云清朗便感到意识迅速模糊沉沦,仿佛被拖入无底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最后看到的,是王二狗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眼睛,和“教主”那张诡异微笑、红光闪烁的脸。
……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刺骨的触感将云清朗激醒。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头痛欲裂,仿佛有钢针在颅内搅动。入眼依旧是昏暗跳动的火光,扭曲的符文,冰冷的石坛——他们竟然还在祭坛之上!
他挣扎着想动,却发现四肢被某种黑色的、仿佛活物般的阴影绳索紧紧捆缚着,动弹不得。王二狗……王二狗就躺在他不远处,胸口那个可怕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脸色灰白得像纸,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但竟然……还吊着一口气?!
而那个“教主”,正背对着他们,站在祭坛中央。那面布满裂痕的假云镜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祭坛地面上新刻画出的一个复杂而邪异的血色法阵,正散发着浓郁的血光和令人作呕的能量波动。
它似乎正在准备着什么,口中吟诵着晦涩古老的音节,每吐出一个字,周围的空间就似乎扭曲一分。
云清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没有死,不是因为对方仁慈,而是因为他们还有用,或许是作为完成某个更可怕仪式的关键祭品!
他奋力挣扎,那阴影绳索却越缠越紧,几乎要勒进他的骨头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好好的两人,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他们怀抱着和平的希望而来,却一步步走进了恶魔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心。上一次他们亲眼所见的死亡,竟是下一次谋杀的开场。
而这一次,他们还能有侥幸吗?
祭坛上的吟诵声越来越响,血光越来越盛,将“教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扭曲舞动,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云清朗看向气息奄奄的王二狗,又看向那诡异恐怖的背影,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明白了,从他们踏上玄阴教总坛的那一刻起,和平就从未是一个选项。
他们踏入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刑场。
祭坛上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无力瘫在祭坛上的云清朗与王二狗正互诉临终遗言,忽见玄阴教主惨叫一声倒飞而出。 烟尘散尽处,云小雅执剑而立,衣裙染血,眼神冷冽如霜。 陈默自她身后转出,笑吟吟将教主踩在脚下:“清朗兄,你夫人说今天要是救不出你,就把玄阴教总坛拆了填鱼塘。” 云清朗望着判若两人的妻子,突然想起秦阿婆当年那句预言:“你娶的可不是寻常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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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朗和王二狗无力地瘫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粗粝的纹路硌着他们的脊背,阴寒之气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不远处,玄阴教教主那身刺目的猩红法袍无风自动,他正背对着他们,仰头望着祭坛中央那尊扭曲狰狞的魔神像,口中吟诵着古老而邪异的祷文,声音低沉喑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侵蚀人心的力量。
祭坛四周,幽绿色的火把噼啪燃烧,投下跳跃晃动的阴影,将教主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盘踞的妖魔。浓重的血腥气与一种陈腐的香灰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令人作呕。
每一次祷文的停顿,都伴随着教主手中法杖顿地的闷响,仿佛敲击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心口,震得他们残存的内息一阵翻涌。力量正随着血液从腕间深深的伤口一点点流逝,体温也在流失,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这一次,他们俩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灰败的脸上看到了彻底的绝望,那是一种连挣扎都放弃后的死寂。视线交汇,无声无息,只剩下最卑微的祈盼:但愿远方家中的亲人,能得平安。
王二狗艰难地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那邪异的祷文盖过:“师兄…这回…怕是真到头了…凶多吉少…”他喘了口气,眼底漫起一层浑浊的水光,“不过…想想…下去能见着秦阿婆…也挺好…我…真想他老人家了…”
云清朗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口的铁锈味,那股自责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心脏阵阵抽痛。他望着祭坛穹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哑声道:“我…也想…可是…二狗…我…我脑子里…心里…晃来晃去的…全是小雅和云霄…我…”他闭上眼,痛苦之色溢于言表,“我混蛋…阿婆待我如亲孙…我竟…”
王二狗想扯出个笑安慰他,嘴角却只无力地牵动了一下:“瞎想啥…换了俺…估计…也一样…媳妇孩子…是眼前人…是牵绊啊…”
是啊,牵绊。云清朗眼前模糊起来,万小雅温婉宁静的眉眼,儿子云霄咯咯笑着扑过来的模样,清晰得刺心。他想起离家那日清晨,小雅替他整理行装,眼神里藏着忧色,却只轻声嘱咐“万事小心”,云霄抱着他的腿嚷着“爹爹早点回来”。他当时只道是寻常一次外出,岂料……
就在这绝望浸透每一寸血肉的时刻——
“嗷!!!”
一声绝非人类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猛地撕裂了邪异的祷文!
那背对他们的玄阴教教主,身形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像是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后心!那身猩红法袍轰然鼓荡,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血色纸鸢,完全不受控制地离地倒飞而出,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重重砸在七八丈外的坚硬石壁上!
“轰隆!”
石壁剧震,裂开细密蛛网般的纹路。教主的身躯软软滑落,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竟连一声呻吟都再发不出。
祭坛上幽绿的火光疯狂摇曳,几近熄灭,又猛地窜高,将突然死寂的空间照得明灭不定,诡谲异常。
云清朗和王二狗猛地瞪大双眼,瞳孔因这猝不及防的惊变而急剧收缩,几乎忘了呼吸。发生了什么?
死寂里,只有火星噼啪的微响。
烟尘弥漫散荡,渐渐露出一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祭坛入口处。
那人执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浓稠的、发黑的血液正自剑锋缓缓滑落,无声渗入石缝。她一身素色衣裙已被鲜血染得大片斑驳,深红暗褐,触目惊心,衣摆处甚至有撕裂的痕迹,显是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搏杀。发丝略显凌乱,几缕沾了血汗,贴在光洁的额侧。
然而,她站得极稳,如山岳磐石。
目光冷冽,如北地寒冰,如万丈雪峰上永不融化的霜刃,缓缓扫过祭坛,最后落在瘫软如泥的云清朗和王二狗身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极致汹涌的东西被死死压在那片冻土之下,只透出令人胆寒的锐利与杀伐。
云清朗的呼吸骤然停滞。
小雅…?
是…他的小雅?
那张日夜相对、温婉柔和的容颜,此刻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陌生的凛冽气势扑面而来,竟让他心脏猛地一搐,生出一种不敢直视的悸动。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自她身后闲闲转出。
青布长衫,面容带笑,不是陈默又是谁?
陈默仿佛不是身处魔教祭坛,而是漫步自家庭院,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几步走到那瘫软如泥的玄阴教教主身边,抬脚,用看似随意的动作,一下便踩在了教主的后颈上,将那张曾令江湖闻风丧胆的脸庞死死摁在冰冷肮脏的石地上。
他这才抬起头,笑吟吟地望向祭坛上两个目瞪口呆、恍在梦中的男人,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松写意,甚至带着点调侃:
“清朗兄,二狗兄弟,别来无恙啊?”他脚底微微用力,碾了碾,教主发出一声模糊痛苦的呜咽。“嫂子可是发了话,今儿个要是不能把你俩全须全尾地捞出去,她就把这玄阴教总坛从上到下,一块砖一块瓦地拆了,填进山脚下的黑水潭里喂鱼。”
话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祭坛里。
王二狗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到胸口,眼珠瞪得溜圆,看看陈默,又看看那执剑染血、面色冰寒的万小雅,整个人如同被雷劈傻了的木桩子。
云清朗却怔怔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妻子,望着她染血的衣裙,冷极的眼神,望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柄滴血的长剑。
无数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疯狂涌入脑海:她偶尔流露出的远非寻常村妇的敏锐,她面对突发变故时异乎常人的镇定,她那双有时会看向远方、带着他看不懂的深邃情绪的眼睛…
还有…,秦阿婆拉着他的手,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笃定,絮絮叨叨地说:“清朗啊…你是个有福气的娃娃…你往后娶的那位…嘿嘿…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老婆子我活了这么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吉祥话,打趣他这毛头小子能娶到温柔贤惠的小雅是走了大运,从未深思过那话语深处可能的、惊人的含义。
非比寻常…
原来…阿婆早就知道?
冰冷的剑锋反射着幽绿的火光,映在万小雅的脸上,明明灭灭。
她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呵护、柔婉顺从的妻子。
云清朗望着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一声声,震耳欲聋。那冰封般的面容下,他骤然窥见了一片汹涌的、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深海。
烟尘终于落定,血腥味愈发浓重。
万小雅的目光与云清朗的撞在一起。
冷冽依旧,却似乎,极细微地、不易察觉地、融化了一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