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沐第一次见到那根红丝带时，正蹲在文物修复室的地板上捡镊子。黄铜镊子滚到橡木柜底下，她伸手去够，指腹先碰到的不是冰凉的金属，而是一缕滑腻的红。
那红太扎眼了，像浸过血的丝线拧成的，在满是灰尘的阴影里泛着暗光。她捏着丝带末端拽出来，不过半尺长，边缘绣着极小的缠枝纹，针脚细密得不像现代工艺。修复室里老物件多，她只当是哪件旗袍或荷包上脱落的配饰，随手塞进了白大褂口袋。
沐沐，清代的那只银鎏金手镯修好了吗？贾环的大嗓门从门口撞进来，吓得她手一抖，镊子掉在地上。
贾环叼着半截油条凑过来，看见她手里的红丝带，撇撇嘴：哪来的破烂？这种化纤玩意儿别往文物堆里混。
看着像老东西。沐沐把丝带绕在指尖，不知怎么，总觉得那红色沉甸甸的，像坠着块冰。
老东西能这么亮？贾环伸手要抢，指尖刚碰到丝带，突然了一声缩回手，怎么回事，这玩意儿扎手？
沐沐低头看，丝带明明软滑得很。她抬头时，正撞见顾天慈站在工作台前看他们，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了眯，轻声说：别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顾天慈是修复组的老人，据说祖上三代都是干这行的，手里过的文物比他们见过的人都多。她总穿一身灰布衣裳，说话轻声细语，却没人敢真当她好欺负——去年有个实习生偷偷拿了件宋代瓷片想溜走，被她拦在门口，不知说了句什么，那实习生当场就瘫在地上，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沐沐赶紧把红丝带塞进抽屉，顾天慈已经转过身去，手里的狼毫笔正蘸着金漆，在残破的瓷瓶上勾勒云纹，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银白的发梢上，像落了层雪。
傍晚加班时，修复室只剩下沐沐一个人。中央空调突然发出声，暖风变成了刺骨的冷风。她裹紧外套去关空调，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工作台上映出个影子。
不是她的影子。
那影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脖颈处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人拧过。沐沐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玻璃柜，里面的青铜器在暮色里泛着青幽的光。
谁啊？贾环别装神弄鬼的。她声音发颤，手摸到桌上的刻刀。
没有回应。冷风卷着什么东西擦过脚踝，她低头一看，那根红丝带正落在脚边，不知什么时候从抽屉里溜了出来。此刻它不再是蔫蔫的一缕，而是像活过来似的，末端微微翘起，朝着门口的方向动了动。
沐沐头皮发麻，抓起丝带就往垃圾桶扔，可那丝带像长了眼睛，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落回她脚边。
这时，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在走路。她想起仓库里那具刚收来的明代棺木，据说打开时棺液还没干透......
沐沐？还没走？周甃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她差点把刻刀甩出去。
周甃是修复组组长，西装永远熨得笔挺，袖口露出的名表在昏暗中闪着光。他看了眼地上的红丝带，眉头皱了皱：哪来的？
下午在柜子底下捡的。沐沐指着丝带，它......
扔了吧。周甃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仓库清理出来的垃圾，别往工作室带。
他弯腰捡起丝带，扔进墙角的垃圾桶，金属桶壁发出轻响。最近收了批老物件，阴气重，你一个小姑娘别加班到太晚。他整理着袖口，腕表的指针指向七点半，我让保安锁门了，赶紧走吧。
沐沐点点头，抓起包就往外跑。经过垃圾桶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红丝带正躺在一堆废纸里，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红色好像更浓了些，像要渗出来似的。
走出文物修复中心的大门，晚风带着湿气扑过来。这栋楼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墙皮斑驳，爬山虎爬满了西墙，路灯照在上面，影子张牙舞爪的。沐沐裹紧围巾快步走，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拖在地上。
她不敢回头，脚步越来越快，直到看见路口的霓虹灯才松了口气。转身时，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第二天一早，沐沐刚到工作室，就看见贾环趴在桌上哼哼。怎么了这是？她放下包，闻到一股膏药味。
别提了，贾环掀开裤腿，膝盖上一片青紫，昨晚下班摔楼梯了，邪门得很，明明看着是平地，脚一踩就空了。
沐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晚的脚步声。你......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个屁，黑灯瞎火的。贾环揉着膝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摔下去的时候，好像看见楼梯扶手上挂着什么红东西，一晃就没了。
沐沐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这时顾天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些灰黑色的粉末。她把碗放在通风口，粉末顺着气流飘散，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草木燃烧的味道。
顾姐，这是啥？贾环凑过去闻了闻。
艾草灰。顾天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昨天仓库那边发现几只蟑螂，消消毒。
沐沐注意到，顾天慈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染过。她看向垃圾桶，里面的红丝带不见了。
周组长，昨天的垃圾清了吗？她问正在开晨会的周甃。
周甃抬了抬眼皮：没让保洁碰，里面有块清代的碎玉，我让王夜霖收起来了。怎么了？
王夜霖是鉴定组的，平时不怎么说话，总戴着副黑手套，据说他手上有块胎记，碰过的东西能显出年份。沐沐想去问他，却被周甃叫住：把那只唐代的陶俑修复完，下午付老要过目。
付蕙兰是中心的创始人，八十多岁了，精神头却好得很，每周三都会来工作室转一圈。沐沐不敢怠慢，赶紧拿起工具。
陶俑的头断了，脖颈处有个不规则的缺口。她用黏合剂小心地对接，目光落在陶俑空洞的眼眶上时，突然觉得那眼眶里好像闪过一丝红光。
嗡——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别碰红丝带，它在找替身。
沐沐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抬头看向四周，贾环在打游戏，顾天慈在擦镜片，周甃在翻文件，没人注意她。是谁发的短信？
她回拨过去，提示是空号。
下午付蕙兰来的时候，拄着根龙头拐杖，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她挨个看大家的工作，走到沐沐身边时，停住了脚步。
这陶俑......付蕙兰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从南城那座将军墓里挖出来的吧？
是，上个月刚收的。沐沐点头。
付蕙兰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陶俑的脖颈：这里原来系着根红丝带，你见过吗？
沐沐心里一惊：您知道那根丝带？
知道。付蕙兰的目光沉了沉，那是用来缚灵的，当年那位将军战死沙场，他的夫人用自己的头发混着胭脂做了根丝带，绑在他的陪葬品上，说是要让他认得出回家的路。
贾环凑过来：付老，这故事听得怪瘆人的，跟鬼片似的。
比鬼片邪乎。付蕙兰敲了敲拐杖，那夫人后来疯了，抱着丝带跳进了护城河，捞上来的时候，丝带已经长进肉里了。
沐沐的指尖冰凉，她想起那条短信——它在找替身。
那丝带......现在在哪？她颤声问。
付蕙兰刚要说话，王夜霖突然从鉴定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密封袋，里面正是那根红丝带。付老，这东西有问题。
他的黑手套捏着密封袋，丝带在里面微微蠕动，像条活物。刚才检测的时候，它吸附了三毫升血样。王夜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而且，它在升温。
密封袋的表面凝着层水汽，透过塑料能看见淡淡的血色。沐沐突然想起顾天慈指尖的红痕，还有贾环膝盖上的伤。
赶紧烧了它！贾环后退两步，这玩意儿邪门得很！
烧不得。付蕙兰摇头，这丝带里裹着那夫人的执念，烧了只会让她更凶。她转向王夜霖，你能看出它的来历吗？
王夜霖摘下手套，露出左手背上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像朵绽开的花。他的指尖刚碰到密封袋，胎记突然泛起红光，丝带在里面剧烈地扭动起来，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磨牙。
光绪年间的东西，王夜霖的眉头皱了皱，上面有四个人的气息，三个已经散了，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看向沐沐：在你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沐沐身上。她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口袋，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枚小巧的银锁，锁身上刻着个字。
这是......她愣住了，从没见过这东西。
这是那将军府的信物。付蕙兰的眼神变了，你从哪得来的？
我不知道，沐沐摇头，可能是从哪个文物堆里粘来的......
话没说完，工作室的灯突然灭了。应急灯亮起，惨白的光线下，密封袋里的红丝带像活了过来，硬生生挣破塑料，朝着沐沐飞过来！
小心！王夜霖一把推开沐沐，丝带擦着他的胳膊飞过，留下道血痕。那血滴在地上，瞬间被丝带吸了进去，红色变得更加浓稠。
它要找的是你。付蕙兰拄着拐杖，挡在沐沐身前，那银锁是将军府的信物，你戴着它，在它眼里就是那个夫人的替身。
丝带在空中盘旋，发出的声响，修复室里的青铜器开始震动，玻璃柜上的倒影扭曲变形，一个个模糊的影子从里面走出来，朝着沐沐围拢过来。
这些是......沐沐吓得腿软。
被丝带吸附的执念。顾天慈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个罗盘，指针疯狂转动，它把这屋里的阴气都引出来了。
贾环抓起桌上的刻刀：跟它们拼了！
别碰！周甃拉住他，这些东西碰不得，沾了阴气会生病的。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黄纸，用朱砂笔快速画着什么，天慈，拿朱砂来！
顾天慈递过朱砂，周甃将黄纸贴在玻璃柜上，那些影子碰到黄纸，发出凄厉的尖叫，退了回去。
丝带见无法靠近沐沐，突然转向付蕙兰。付蕙兰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龙头嘴里吐出团白雾，丝带被白雾裹住，扭动了几下，竟然安静下来。
伊穆怎么还没来？付蕙兰看向门口。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箱子。他有双深蓝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在看一件物品。
付老，来晚了。男人的中文带着点口音，打开箱子，里面是些银色的器械，这丝带里的灵体执念太深，得用缚灵阵。
你是谁？沐沐警惕地问。
伊穆，灵异处理科的。男人拿出七根银针，付老请我来的。
他将银针插在地上，形成个圆圈，又把那团被白雾裹着的丝带放在中间。这丝带吸收了太多怨气，普通方法镇不住，得用活人的阳气冲一冲。
伊穆看向王夜霖：你的血能暂时压制它，借点血用。
王夜霖没说话，用美工刀划开手指，血滴在银针上，七根针同时亮起红光，形成个红色的光圈，将丝带困在里面。
这样能撑多久？周甃问。
最多三天。伊穆收起箱子，三天后要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它会冲破阵法，到时候整个楼的人都得遭殃。
沐沐看着圈里的丝带，突然想起付蕙兰说的话：那夫人的执念......是不是因为找不到将军？
付蕙兰点头：那位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她到死都没等到他回来。
那如果......让她知道将军的下落呢？沐沐看向那枚银锁，这锁是将军府的，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王夜霖拿起银锁，胎记贴在上面，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锁上有段记忆，在城西的老槐树底下。
我去！贾环举手，我家就在城西。
我也去。沐沐跟上，这事因我而起，我得去看看。
周甃点头：我跟你们一起，天慈留下守着阵法，王夜霖......
我也去。王夜霖打断他，那记忆里有股熟悉的气息。
伊穆靠在墙上：我守着这里，你们尽快回来。
城西的老槐树有百年历史了，枝繁叶茂，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王夜霖将银锁放在树下，胎记亮起红光，地面开始震动，树根处裂开道缝隙，露出个黑色的木盒。
沐沐打开木盒，里面是块残破的玉佩，上面刻着个字，还有半封信。
是将军的信物！沐沐激动地说，这信上写着他战死的地方，还有......
她顿住了，信的末尾写着一行小字：吾妻蕙兰，见字如面，吾已战死，勿念。
蕙兰......付蕙兰的名字突然在脑海里响起，沐沐看向玉佩，这玉佩......
王夜霖拿起玉佩，胎记与玉佩相触，红光暴涨。沐沐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画面：穿着铠甲的将军挥剑厮杀，穿着旗袍的女子站在城楼上眺望，护城河上漂浮的红丝带，疯癫的女人抱着丝带跳进水里......
原来如此。王夜霖的声音有些恍惚，那夫人的执念不是找不到将军，而是恨他骗了她。
信上的字迹是伪造的，将军根本没死，他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活了下来，却从没找过他的夫人。
为什么？沐沐不解。
因为他成了叛徒。王夜霖握紧玉佩，信上的字迹是当年敌军将领的，他为了活命，投靠了敌军，还帮着他们攻城。
沐沐愣住了，付蕙兰说的故事，竟然是假的。
那夫人后来知道了真相，王夜霖继续说，她不是疯了，是心死了，那根丝带是她用自己的头发和血做的，下了诅咒，要让所有背叛者不得好死。
他们带着玉佩和信回到修复中心时，阵法已经开始松动，红丝带在里面疯狂扭动，银针的红光越来越暗。
快把玉佩放进去！伊穆喊道。
王夜霖将玉佩扔进阵中，丝带瞬间缠了上去，发出凄厉的尖叫，红色一点点褪去，露出里面灰白的丝线。
诅咒解了。付蕙兰松了口气，她知道了真相，执念散了。
丝带渐渐化为灰烬，那些模糊的影子也消失了，修复室里的灯重新亮起，一切恢复正常。
伊穆收起银针：好了，这事解决了。他看了眼沐沐，你身上的气息很特别，以后小心点，容易招惹这些东西。
沐沐摸着口袋里的银锁，它已经变得冰凉。
第二天上班时，贾环的膝盖消肿了，周甃哼着小曲整理文件，顾天慈在修复那只陶俑，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付老呢？沐沐问。
回老宅了。周甃递给她一杯咖啡，她说以后这修复中心就交给我们了。
沐沐看向鉴定室，王夜霖正在擦拭那枚玉佩，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的胎记上，像朵盛开的花。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红丝带的触感，冰凉而滑腻。
这时，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还是那个空号：下一个，在仓库的第三排货架。
沐沐抬头看向仓库的方向，那里堆放着刚收来的一批老物件，黑沉沉的，像藏着无数秘密。
贾环凑过来：看什么呢？赶紧干活，下午还有批新货要修复。
沐沐笑了笑，拿起镊子。她知道，这文物修复中心的离奇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