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楚涵生替教授整理旧资料,直到暮色漫进窗台才离开。楼梯扶手积着层灰,一支录音笔躺在第三级台阶的裂缝里,黑色外壳沾着些暗红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他捏着笔帽捡起来时,金属外壳冰凉刺骨。笔身刻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被指甲划出来的:“别听。”
“谁的东西?”楚涵生对着空荡的楼梯喊了一声,回声撞在斑驳的墙面上,碎成零星的嗡鸣。这栋楼是建校时就有的老建筑,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据说三十年前曾失过火,烧塌了半层,后来重新砌墙时,把烧焦的木料直接封在了里面。
他把录音笔塞进背包,走出教学楼时,晚风卷着纸钱灰擦过脚踝。街角的烧纸堆还在冒烟,楚涵生突然想起,今天是中元节。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这地方和老教学楼一样陈旧,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泛黄的砖缝。楚涵生把录音笔放在桌上,借着台灯的光仔细打量——是个老款的索尼录音笔,侧面的开关已经锈住了,按下去时发出钝重的“咔嗒”声。
他插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只有电流声。
不是平稳的“滋滋”声,而是像有人在话筒前反复撕扯电线,时而尖锐如蜂鸣,时而低沉如叹息。楚涵生皱着眉听了三分钟,突然觉得那声音有点不对劲——电流声里似乎藏着规律,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敲摩斯密码。
“大概是坏了。”他扯下耳机,把录音笔扔进抽屉。
接下来的几天,楚涵生总在半夜被冻醒。
出租屋的窗户明明关得严实,却总有冷风顺着墙缝往里钻,带着股潮湿的霉味。他检查过好几次,直到某天凌晨三点,他盯着剥落的墙皮发呆时,突然想起那支录音笔。
抽屉里的录音笔像是被人动过,原本朝左的开关转到了右边。楚涵生的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又戴上了耳机。
电流声还在继续,但这次,他清晰地听见了别的声音。
像是女人的指甲刮过玻璃,细碎的“沙沙”声混在电流里,时远时近。楚涵生攥紧录音笔,指节泛白,就在他快要摘下耳机时,一声极轻的叹息漫了出来,像有人贴着他的耳廓呼气:
“冷……”
他猛地扯掉耳机,耳机线从桌上扫落,撞翻了玻璃杯。水渍漫过录音笔时,楚涵生看见外壳上的暗红污渍突然洇开,像活了过来。
第二天,他把录音笔带去学校,问遍了系里的同学。莫梓宁指着笔身的划痕说:“这不是林筱雅的吗?她上周丢了支一模一样的。”
“林筱雅?”楚涵生愣住了。
“就是那个总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扎马尾辫,总穿白裙子的那个。”莫梓宁啃着苹果,“不过她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听说失踪了。”
楚涵生的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寒意。他想起上周在老教学楼见过的那个女生,抱着书从楼梯上下来时,白裙子扫过台阶的裂缝——正是他捡到录音笔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又梦到了老教学楼的楼梯间。林筱雅背对着他站在台阶上,白裙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攥着支录音笔。
“别捡。”她突然回头,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墙里……好冷。”
楚涵生惊醒时,录音笔正在枕头边震动。他摸到耳机戴上,电流声里突然浮出清晰的字句,像是从很深的水里冒出来的:
“你背后第三块砖松了。”
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汽般的潮湿,尾音拖得很长,像叹息又像啜泣。楚涵生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墙壁——那里的墙皮确实鼓了块,边缘裂着道缝,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块。
他盯着那道裂缝看了十分钟,冷汗浸透了睡衣。凌晨四点的房间里,只有冰箱的嗡鸣和自己的心跳声。楚涵生突然想起,搬来的第一天,他曾听见隔壁王二狗跟人打电话:“这屋以前住过个女生,后来突然不见了,房东说她欠着房租跑了……”
晨光爬上窗台时,楚涵生找来了锤子。
他站在墙前,掌心全是汗。第三块砖比别处松动,用锤子轻轻一敲,就发出空洞的回响。第一块砖掉下来时,一股腐味混着霉味涌出来,像打开了埋在地下的棺材。
墙里面是个半米宽的夹层,黑得像泼满了墨。楚涵生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进去,光束扫过的瞬间,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具女尸蜷缩在里面,白裙子被挤得皱巴巴的,沾满了暗褐色的污渍。她的头埋在膝盖里,乌黑的头发像水草般铺在砖上,一只手露在外面,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泥垢。
楚涵生后退时撞翻了椅子,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见女尸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咔嗒。”
录音笔突然自动播放起来。这次没有电流声,只有清晰的、指甲刮擦砖块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呜咽。楚涵生的目光落在女尸蜷曲的手指上,那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壮着胆子伸手进去,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时,胃里又是一阵抽搐。女尸的指甲缝里,果然夹着个圆柱形的东西——是录音笔的电池,金属外壳上沾着些肉丝,还带着未干的湿意。
就在他捏住电池的瞬间,耳机里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刮擦声,而是女人的呼吸声,急促而微弱,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口鼻。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然后是砌墙的声音,一块砖,又一块砖,敲击声沉闷地砸在耳膜上,混着女人越来越微弱的喘息。
“别埋……”她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血沫的腥气,“我把电池藏起来了……会有人听见的……”
楚涵生猛地把电池扔在地上,电池滚到墙角,撞出清脆的响。他这才发现,女尸的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子末端拴着个银质的小锁——上周在楼梯间,林筱雅的白裙子袖口,露出来的正是这根红绳。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在楼道里撞见了王二狗。对方穿着背心,手里拎着个铁锹,看见他时愣了一下,脸上的横肉突然绷紧了。
“小楚,咋了这是?”王二狗的声音有点发颤,铁锹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楚涵生指着屋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二狗的目光扫过敞开的房门,突然扔掉铁锹就往楼下跑。楚涵生反应过来,抓起桌上的水果刀追了出去。
楼道里没有灯,两人在黑暗中追逐,脚步声撞在墙上,惊飞了天花板上的灰尘。楚涵生想起三天前的深夜,他听见隔壁传来砌墙的声音,当时以为是王二狗在修东西——原来那时,林筱雅还活着。
王二狗在二楼摔了一跤,楚涵生扑上去按住他时,闻到他身上有股和墙里一样的霉味。
“不是我要杀她!”王二狗挣扎着嘶吼,“她看见我偷卖学校的设备了!她要去举报!”
楚涵生的刀抵在他脖子上,突然听见口袋里的录音笔又响了。这次是林筱雅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把我的眼睛挖走了,埋在老教学楼的楼梯底下。”
他想起梦里那个没有眼睛的女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楚涵生看见王二狗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惨白如纸,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警察来的时候,楚涵生坐在楼道里,手里还攥着那支录音笔。法医掀开白布时,他看见林筱雅的眼眶是空的,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他,像是在无声地注视。
王二狗被带走时,突然回头冲他笑了笑,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楚涵生读懂了——他说的是:“她恨你。”
那天晚上,楚涵生躺在警局的长椅上,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呼气。他摸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电流声里突然浮出林筱雅的声音,比之前清晰百倍:
“谢谢你把我挖出来。”
楚涵生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但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你明明上周就看见他拖我进楼梯间了,为什么不救我?”
他猛地想起那天的场景——他抱着资料下楼,确实看见王二狗拽着林筱雅往楼梯间走,女生的白裙子被扯得变形,却没有呼救。楚涵生以为是情侣吵架,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原来那时她的嘴已经被堵住了。
“你听,”录音笔里的声音又软下来,带着黏腻的湿意,“我现在就在你身后呢。”
楚涵生僵硬地转过头,警局惨白的灯光下,他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后面,多了个穿着白裙子的轮廓。女生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手里攥着块沾血的纱布,正是从她眼眶里取出来的那块。
三天后,楚涵生被释放了。他回到出租屋收拾东西,墙上的窟窿已经被填上了,新砌的砖块泛着水泥的白。
录音笔还在桌上,他鬼使神差地又按了播放键。
电流声里,林筱雅的声音像贴着耳膜响起:“他们把我埋在学校的花坛里了,就在老教学楼后面。你去看看好不好?那里的土,总也填不平呢。”
楚涵生冲出房门,打车直奔学校。老教学楼后的花坛果然新翻了土,泥土里混着碎砖和灰烬,正是当年火灾遗址的位置。
他蹲下身,手指插进湿润的泥土,摸到了块冰凉的东西。
是另一块录音笔的电池,金属外壳上刻着行小字,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
“轮到你了。”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楚涵生回头时,看见王二狗站在花坛边,穿着囚服,手腕上的手铐还在晃。男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手里拎着把铁锹,和那天在楼道里一样。
“她托我告诉你,”王二狗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她一个人在墙里太孤单了。”
铁锹落下的瞬间,楚涵生听见了录音笔的电流声。这次不再是杂乱的嘶鸣,而是清晰的计数声,从一到十,缓慢而规律,像有人在黑暗中数着埋葬他的每一块砖。
后来,莫梓宁在整理楚涵生的遗物时,发现了那支录音笔。她按下播放键,电流声里突然传出个男生的叹息,轻得像风:
“你座位底下第三块砖,松了。”
女生低头看向自己的座位,老旧的木质课桌下,果然有块砖微微凸起。她想起楚涵生失踪前说过的话——老教学楼的地基,是用当年火灾烧塌的尸骨混着水泥砌起来的。
莫梓宁的指尖触到砖块的瞬间,录音笔里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层层叠叠地涌出来:
“终于有人来陪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