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市场的角落里,徐牧第一次见到那面铜镜时,它正躺在堆碎瓷片里,镜背上的铜绿已经爬到了镜面边缘,像要把里面的光影全吞掉。他是学考古的,一眼就认出这是民国的东西,镜背刻着的“浮梦”二字虽然磨得模糊,笔法却娟秀,显然是女子用的。
“五十块。”摊主挥挥手,“这镜子邪性得很,前几个买主都说夜里能听见有人说话,你要就拿走。”
徐牧把镜子擦干净,挂在了弟弟徐笙的房里。镜面不算大,刚好能照出个半身像,边缘镶着圈缠枝纹,虽然锈了,倒也别致。“哥,这镜子里有花纹。”七岁的徐笙趴在镜前,手指点着镜面,“像桃花。”
徐牧凑过去看,果然见镜面上有层淡淡的水纹,在光下晃一晃,竟真像朵桃花在开。他没当回事,只当是铸造时留下的纹路。
当天夜里,徐牧被一阵细碎的说话声吵醒。是徐笙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在跟谁撒娇。“姐姐,你真的住在镜子里吗?”“你的簪子好漂亮,能借我看看吗?”
他推开门,见徐笙正对着铜镜笑,手里拿着个玩具车,往镜面推。“笙笙,跟谁说话呢?”徐牧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响。
徐笙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哥,镜子里有个姐姐,穿红衣服的,说她叫左丘浮梦。”他指着镜面,“你看,她在对我笑呢。”
徐牧看向铜镜,里面只有徐笙的小脑袋,哪有什么穿红衣服的姑娘。“别瞎想,快睡觉。”他把徐笙抱回床上,关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镜面似乎闪了一下,像有人眨了眨眼。
第二天一早,徐笙的枕头边多了支玉簪。簪头是朵桃花,雕得栩栩如生,花瓣边缘还带着点磨损的痕迹,显然是老物件。“是浮梦姐姐送我的。”徐笙举着玉簪跑出来,“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簪子。”
徐牧的心里咯噔一下。这玉簪的样式,和他昨天在镜背上看到的缠枝纹隐隐呼应,绝不是现代的工艺。他把玉簪收起来,蹲下来问徐笙:“那个姐姐……长什么样?”
“梳着发髻,眼角有颗红痣。”徐笙比划着,“她说她被困在镜子里八十年了,只要找到她的骨头,就能投胎了。”
接下来的日子,徐笙总往镜子里塞东西。他的橡皮、徐牧的打火机、甚至偷偷从储蓄罐里摸出来的硬币,全一股脑地往镜面上放。奇怪的是,那些东西一碰到镜面就消失了,第二天镜面上就会多一道划痕,像被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
徐牧发现时,镜面已经布满了裂纹,像张蛛网。最吓人的是,裂纹里偶尔会渗出点黑水,顺着镜框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影像,竟不是天花板,而是片浑浊的湖水。
“哥,浮梦姐姐说,她的骨头埋在后院的老槐树下。”徐笙仰着小脸,手里拿着把小铲子,“我们去挖好不好?她说找到骨头,她就能出来陪我玩了。”
徐牧的心沉了下去。他找到邻居的老太太,把镜子的事说了。老太太听完,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脸色发白:“那是左家的小姐啊!民国时出了名的美人,后来为了抢别人的未婚夫,被那对男女绑了石头沉了湖!”
老太太说,左丘浮梦死的时候才十九岁,临死前把怨气全封在了陪嫁的铜镜里。传说她会变成镜中鬼,引诱小孩往镜子里塞东西,等攒够了“阳气”,就会偷小孩的魂魄当替身,自己好投胎。
“快把镜子砸了!”老太太急得直拍大腿,“那黑水是湖里的泥,划痕是她用指甲划的,再等下去,笙笙的魂就要被她勾走了!”
徐牧冲回家,拿起锤子就要砸铜镜。徐笙却死死抱住他的腿,哭喊着:“别砸!姐姐好可怜!她说没人陪她说话,她一个人在湖里好冷!”
铜镜里突然传来个女人的笑声,柔得像水,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小朋友说得对,我好可怜啊。”裂纹里的黑水越渗越多,渐渐漫到了地上,映出个穿襦裙的姑娘身影,眼角的红痣红得像血,“你看,我连簪子都送给你了,你难道不想帮我吗?”
徐笙哭得更凶了:“哥,别砸……”
当晚,徐笙就发起了高烧,脸蛋烧得通红,嘴里胡话不停。“姐姐,骨头找到了……在槐树底下……”“我帮你拿出来……你别拉我……”
徐牧的心像被揪紧了。他冲到后院,老槐树的根须在地上盘成一团,其中一根下面的土果然是松的。他用铲子挖了没几下,就碰到个硬东西——是个陶罐,上面盖着块破碎的铜镜,和他买的那面一模一样。
打开陶罐时,里面的东西让徐牧倒吸一口凉气:半截指骨,上面套着枚小巧的桃花戒指,戒指的纹路,和徐笙枕头边那支玉簪上的桃花如出一辙。
他把指骨扔进火盆,火苗“腾”地窜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有人在尖叫。就在这时,屋里的铜镜突然“哐当”一声炸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段潞冲进房时,见徐笙躺在床上,头发正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露出的头皮上,竟有层淡淡的青灰色,像蒙上了层湖底的淤泥。而那些铜镜碎片里,映出的不是房间,而是片漆黑的湖水,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水里挣扎,脖颈处有道深深的勒痕,手里攥着的,赫然是徐笙的一缕头发。
“我当年是被那对狗男女勒死的!”女人的声音从碎片里钻出来,尖利如刀,“他们抢了我的未婚夫,还把我沉湖!凭什么他们能转世投胎,我却要困在这镜子里八十年?”
碎片里的女人脸渐渐清晰,眼角的红痣越来越艳,竟和徐笙的眉眼慢慢重合——她早就开始偷弟弟的魂魄了!
“要我放过他也行。”女人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徐笙平时的语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替我待在镜子里,陪我说话。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徐牧看着弟弟烧得通红的脸,看着他越来越稀疏的头发,突然明白了。这镜中鬼要的从来不是骨头,是陪伴。八十年的孤寂,比湖水的冰冷更让她难熬。
他捡起块最大的碎片,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滴在碎片上,发出“滋啦”的响声,镜面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碎片里的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身影在白光中渐渐淡去,勒痕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句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湖面:“原来……真的有人愿意陪我啊。”
白光散去时,铜镜碎片已经变成了堆锈迹斑斑的废铁,地上的黑水也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水渍,像谁哭过的痕迹。徐笙的烧在天亮时退了,只是醒来后,他盯着空荡荡的墙,小声问:“哥,浮梦姐姐呢?她是不是走了?”
徐牧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他把那些废铁收进木盒,埋在后院的槐树下,就在那截指骨旁边。埋的时候,他发现土里有支玉簪,正是徐笙枕头边那支,只是簪头的桃花已经变得黯淡,像褪了色的回忆。
从那以后,徐牧总爱在口袋里装块最小的铜镜碎片。碎片的边缘被他磨得光滑,偶尔在阳光下照一照,能看见自己的脸——左眼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颗小小的红痣,像滴凝固的血,和记忆里左丘浮梦眼角的那颗,一模一样。
有天夜里,他加班到很晚,对着电脑屏幕打哈欠时,口袋里的碎片突然发烫。他掏出来看,碎片里竟映出片湖水,湖边站着个穿襦裙的姑娘,正对着他笑,眼角的红痣亮得像星。
“今天的月色很好。”姑娘的声音从碎片里传来,轻得像叹息。
徐牧对着碎片笑了笑:“是啊,比当年你沉湖那天,好多了。”
碎片里的姑娘愣了愣,接着笑出了声,像风吹过一串银铃。湖水开始泛起涟漪,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只留下句:“明天……还能陪我说说话吗?”
徐牧握紧发烫的碎片,对着空荡的办公室轻声说:“好啊。”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脸上,左眼的红痣在光里闪了闪,像有人在说,八十年的孤单,终于等到了一句“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