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浮梦第三次在月圆夜摸到花棺的桃木盖时,指尖沾到了点黏腻的东西。凑到鼻尖闻,是桃花蜜混着铁锈的腥气——像极了三年前林溪了失踪那天,她染布时被树枝划破的手指,滴在水绿色布料上的味道。
后山的野桃林是片禁地。老人们说这里的桃树长了百年,根须缠着地底的阴脉,月圆时会“吸魂”。可左丘浮梦忍不住来,只因花棺缝隙里塞着的桃花干,总在她靠近时散出甜香,和林溪了生前腌桃花酱的味道一模一样。
“姑娘,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守林人周之舟的声音从桃树后传来,他肩上扛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下颌线,那里有道浅疤,是被桃枝划的。
左丘浮梦转过身,月光刚好落在他手腕上——块指甲盖大的疤痕,形状像朵半开的桃花。三年前林溪了在灶房玩火,手腕被烫出的疤,也是这个模样。
“周大哥认识我妹妹?”她追问。周之舟却避开她的目光,往花棺里塞了把新鲜的桃花:“山里的规矩,对死人要敬着点。”柴刀在他肩上晃了晃,刀背映出花棺的轮廓,棺盖边缘有圈深深的刻痕,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左丘浮梦没走。她蹲在离花棺三米远的地方,看着周之舟用布擦拭棺身。布是粗麻布,磨得棺上的桃木纹路越发清晰,那些纹路细看竟不是花纹,是无数个重叠的“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
“这棺是你做的?”她突然问。周之舟的手顿了顿,布掉到地上,露出他掌心的茧子——不是握刀磨的,是长期攥着针线才有的细密纹路。林溪了学绣活时,掌心也长过这样的茧。
那天后,左丘浮梦来得更勤了。她发现周之舟总在寅时来花棺前,背篓里装着丝线、剪刀,还有一小罐桃花膏。他会把桃花膏抹在棺缝里,动作轻柔得像在给什么人涂胭脂。
“她怕干。”有次他被问得急了,脱口而出,又慌忙闭嘴,耳根红得像被桃花染过。左丘浮梦看着他往棺里塞丝线,红线、绿线、金线,都是林溪了绣嫁妆时最喜欢的颜色。
第三夜,左丘浮梦带着林溪了没绣完的嫁妆来。那是块水绿色的绸缎,上面只绣了半只鸳鸯,另一只的翅膀刚起针。她把绸缎放在花棺旁,轻声说:“溪了,你看,我把你的嫁妆带来了。”
话音刚落,棺里突然传来“窸窣”声,像有什么东西在翻动布料。左丘浮梦吓得后退半步,却见周之舟从容地捡起绸缎,从背篓里拿出绣花针,往棺缝里塞:“她昨天说,想把鸳鸯绣完。”
针刚进去,就被一股力气拽了进去。接着是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规律得像有人在里面刺绣。左丘浮梦的心跳得厉害,她借着月光看周之舟的侧脸,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林溪了也有这样的睫毛,小时候总爱用它扫左丘浮梦的手背,说“姐姐,像不像桃花瓣?”
天快亮时,周之舟从棺缝里抽出绸缎。那半只鸳鸯旁边,果然多了只翅膀,针脚比林溪了的密,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像绣的人手指不灵活。“她在下面待久了,手僵。”周之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左丘浮梦盯着绸缎上的新绣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事。那天林溪了说要去桃林采最新鲜的桃花,临走前偷偷塞给她个帕子,上面绣着两个小人,一个梳长辫(是她),一个戴草帽(是周之舟),中间画着颗桃心。“姐姐,我攒够钱了,能请周大哥吃桃花糕了。”林溪了当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手腕的桃花疤在阳光下闪着光。
可那天下午,桃林里只留下林溪了的绣花篮,篮子里的桃花全蔫了,沾着黑褐色的泥。
第七个月圆夜,左丘浮梦带着桃花糕来。周之舟正在给花棺刷清漆,棺盖被他撬开条缝,里面透出淡淡的绿光,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别靠近!”他突然低吼,脸色白得像纸。
左丘浮梦却看见了——棺缝里伸出半只手,指甲涂着桃红色的蔻丹,是林溪了失踪前用桃花汁染的。那只手正抓着周之舟的袖口,指尖泛青,像在用力拽他。
“她今天不对劲。”周之舟的声音发颤,他从背篓里拿出把桃木梳,塞进棺缝,“溪了,梳头了,别闹。”梳齿刚进去,就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
左丘浮梦突然明白过来。她冲过去拽周之舟:“你一直在骗我!她不是掉井里了,她就在这棺里!”周之舟的手腕被她攥住,桃花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你看看你的手!这疤根本不是烫的,是被她抓的!”
周之舟猛地甩开她,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的裤脚卷了起来,小腿上全是细密的抓痕,新的叠着旧的,有些还在渗血。“她离不开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年前她被桃树根缠住,我找到她时,她的腿已经和树根长在一起了……”
棺里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咚咚咚”的,像有人在用头撞棺壁。绿光越来越亮,缝隙里渗出的液体也越来越多,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左丘浮梦惊恐的脸。
“姐姐……我冷……”林溪了的声音从棺里传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你的布……给我做件新衣裳好不好?”
左丘浮梦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穿了件水绿色的旗袍,是用当年那块沾了血的布料做的。她后退时撞到桃树,树干摇晃,落下的桃花瓣粘在她的旗袍上,像溅了满身的血。
“她要的不是衣裳。”周之舟突然抱住她,把她往桃林外推,“她要你的血!只有血亲的血能让她从树根里出来!”他的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左丘浮梦回头,看见无数根桃树枝从花棺里钻出来,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腰,往棺里拖。
“周大哥!”左丘浮梦想去拉,却被周之舟吼住:“走!把布烧了!别让她找到你!”
桃树枝越收越紧,周之舟的骨头发出“咯吱”的响声。他看着左丘浮梦,突然笑了,像林溪了当年那样弯起眼睛:“告诉她……我等她很久了……”他的手腕被树枝勒得血肉模糊,桃花疤终于和渗出来的血融为一体,像朵盛开的花。
左丘浮梦疯了似的往山下跑,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水绿色旗袍。身后的撞击声越来越弱,最后变成呜咽,像林溪了小时候被欺负时的哭声。
天亮时,她带着火把回到桃林。花棺已经合上了,棺身被新的桃树枝缠得严严实实,树枝上开着血红色的花,每朵花都有五片花瓣,像只摊开的手。周之舟的柴刀掉在旁边,刀背上映出朵桃花,纹路和他手腕的疤一模一样。
左丘浮梦点燃旗袍,火焰中,她仿佛看见林溪了穿着新衣裳,和周之舟手牵手站在桃树下。林溪了的腿好了,周之舟的疤也没了,两人的手腕上都戴着桃花形的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光。
“姐姐,你看,周大哥给我种了一园子的桃。”林溪了的声音在火里响起,温柔得像春风。
旗袍烧完后,左丘浮梦在花棺前种了棵新的桃树苗。她每天都来浇水,看着树苗慢慢长高。有天她发现,树干上多了两个刻字,是歪歪扭扭的“舟”和“溪”,刻痕里嵌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血,又像桃花的汁液。
那年秋天,桃树苗结了第一个果子。左丘浮梦摘下来时,果子裂开,里面没有核,只有一缕水绿色的丝线,缠着根棕色的头发——是周之舟常留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