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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用笔记记录着与空的每一次相遇,用刻刀在冰棺上刻下“正”字。

她渴望记住他,渴望到将他锁进冰棺,冻结时间。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了。”

七七将染血的冰糖喂入他口中:“现在,我们共享同一种永恒。”

————————

药杵撞击臼钵的声响在不卜庐后院规律回响,像某种古老而固执的心跳。

七七踮着脚,苍白近乎透明的小手握着沉重的药杵,一下,又一下,碾磨着石臼里冰蓝色的清心花。

碎末腾起细小的、带着寒气的粉尘,粘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微小的霜粒。

最后一株清心的根茎在石杵下彻底化为齑粉,她停下动作,指尖捻起一小撮粉末,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冰冷、纯粹,带着山巅积雪的凛冽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最后的蓝色细雪装进一个小小的青瓷瓶里,瓶身冰凉,触感细腻。

当她转过身,冰雾弥漫的瞳孔里,毫无预兆地映入了那张熟悉的脸。

金发的少年倚在后院那株虬结的老梅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怀里抱着一个纸袋,散发出刚出炉的、温暖的杏仁豆腐的甜香。

“七七,”空的声音像溪水淌过光滑的鹅卵石,清亮又带着暖意,“冒险家协会那边……”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股冰冷的、带着微弱药草清香的力道猛地攥住了他的腕骨。

那力道是如此突兀,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七七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仰着小脸,另一只手急切地翻开她随身携带的那本厚厚笔记,几乎要怼到他的鼻子底下。

纸页早已泛黄卷边,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墨迹,如同无数凝固的蛛网。

字迹稚拙,笔画却带着一种用力刻入纸背的深痕。

“和空一起…做三件事:”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冰蓝色的瞳孔专注地锁在纸页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真理,“一、采药。二、喝椰奶。三、……”

念到第三行,她的声音突兀地停滞了。

空的目光随之落在那片区域——那里被反复涂抹,浓稠漆黑的墨团堆积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一个吞噬了所有后续可能的黑洞。

墨迹的边缘甚至被戳破了,留下一个微小的孔洞,透出下面纸页的惨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七七手指的温度更甚,悄然爬上空的脊背。那团墨,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狂乱。

“今天是……”七七抬起头,冰雾般的眼睛直直望进空的眼底,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却奇异地让空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第72次见面。”

她将那个刚刚装满清心粉末的青瓷小瓶塞进空摊开的手掌里。瓶身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低温。

空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瓷面,指腹在瓶底边缘触到了一点微小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他低头细看。瓶底,用极其细小的刻痕,刻着一个小小的、工整的“正”字。

笔画清晰,横平竖直,旁边似乎还有几个笔画,被更深的刻痕反复描摹过,几乎要穿透瓷胎。

一丝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空心中漾开微澜,但下一秒就被身边飘来的奶香和派蒙迫不及待的催促打断了。

“杏仁豆腐!是万民堂的!”

派蒙像一颗小炮弹般冲过来,扒拉着纸袋的边缘,口水几乎要流出来,“快给我快给我!饿死啦!”

空无奈地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派蒙的头发,暂时将那个瓶底刻痕的异样压回心底。

他腾出手,拿起一块温热的杏仁豆腐递给派蒙,又自然地用指尖抹去小家伙嘴角沾上的一点碎屑和糖渍。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就在他低头为派蒙擦拭的瞬间,他没有看见,身旁那个小小的僵尸女孩,正用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凝视着他。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紧紧缠绕着他因吞咽而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那是生命最原始、最鲜活的律动。

她的视线长久地停驻在那里,冰雾弥漫的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沉甸甸的渴望。

那是她沉沦于冰冷琥珀中百年孤寂里,从未拥有过,也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温度。一种名为“活着”的温度。

那本厚重的笔记,被七七紧紧抱在瘦弱的胸前,像一块冰冷的盾牌,也像一个无法挣脱的枷锁。

纸页的缝隙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璃月港潮湿的雾气,以及那个穿着往生堂黑色袍服的仪倌无声走过青石板路时,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暗示。

空坐在不卜庐前厅光线稍暗的角落,帮着白术整理桌上堆积如山的药材账本。

算盘珠子在他指尖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混合着窗外市集的喧嚣,构成日常安稳的背景音。

他翻动一页账册,眼角余光习惯性地瞥向七七常坐的小凳方向,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凳子。

一本摊开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厚册子,静静地躺在凳子旁边的矮几上。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纸,没有任何标记。

是七七的笔记?她很少会这样随意地把它放下。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空的指尖。

他放下毛笔,站起身,脚步放得很轻,走到矮几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摊开的纸页。

然后,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再是工整的“正”字计数,不再是歪歪扭扭的采药记录,不再是关于“喝椰奶”的执念清单。

满纸。

触目惊心的,只有同一个字——扭曲、变形、力透纸背的“死”字。

它们像疯狂滋生的荆棘藤蔓,又如同某种恶毒的诅咒符咒,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爬满了整张纸。

墨汁浓黑得如同凝固的血液,许多地方因为书写者无法抑制的力道而洇开、晕染,将纸背都染成了不祥的灰黑色。

而在这些狂乱荆棘的中心,在无数个“死”字的缠绕撕扯之下,赫然是他的名字——“空”。

那两个字被无数“死”的笔画反复贯穿、捆绑、淹没,仿佛正在被拖入一个墨汁构成的、绝望的深渊。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空的脚底直冲头顶。这是什么?七七写的?为什么?

“这是…?”他失声低喃,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想要去触碰那疯狂的字迹,却又被其中蕴含的黑暗情绪逼退。

“写错字了。”

一个毫无起伏、冰片碎裂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空猛地回头。

七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连接后堂的门帘阴影里,小小的身影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

她冰蓝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

她怀里抱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个身子那么大的椰奶罐子,粗陶的罐身衬得她脸色愈发青白。

她快步走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和急促,一把将那本摊开的笔记用力合拢!封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笔记合拢的刹那,“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那个沉重的椰奶罐子从她环抱的双臂间滑脱,重重地砸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粗陶瞬间碎裂开来,乳白色的椰奶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向四周喷溅扩散,带着浓郁甜腻的气息。

黏稠的液体迅速漫过碎裂的陶片,无情地漫上矮几的腿脚,更汹涌地扑向那本刚刚被合上的笔记。

“啊!”空下意识地想去抢救那本笔记,却已经来不及。

浓稠的椰奶像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浸透了笔记粗糙的封面和边缘的纸页。

墨迹,那些狂乱的“死”字和他被缠绕的名字,在乳白色的液体侵袭下,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晕染、扩散、变形。

浓黑与乳白疯狂地交缠、渗透,最终化开,形成一片片如同干涸泪痕般、脏污而绝望的灰影。

那狂乱的字迹被彻底模糊、溶解,只留下大片大片湿漉漉的、散发着甜腻奶香和墨汁腥气的污迹,像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覆盖了所有的疯狂与恐惧。

七七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低头看着地上肆意流淌的椰奶和碎裂的陶片,看着那本被彻底污损的笔记,冰蓝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死寂的茫然。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地上混合了墨汁、变得灰黑的椰奶,指尖染上污浊。

空看着她蹲在污渍里的单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不仅仅是写错字。

那本被椰奶浸透、污损的笔记,此刻更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映照出她灵魂深处某种正在失控崩裂的东西。

一种比僵尸的躯体更深的寒冷,弥漫在空气里,无声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恐惧,一种源自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的巨大恐惧,如同最坚硬的冰棱,在七七僵硬的躯壳内部疯狂凝结、生长。

每一寸肌肉纤维,每一根早已停滞的神经,都被这冰冷的恐惧刺穿、冻结。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冰棱在体内蔓延时发出的、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当往生堂那盏标志性的引魂灯在璃月港的夜色中幽幽亮起,当胡桃那清脆又带着某种穿透生死界限的独特嗓音,伴随着护摩之杖燃烧咒符的噼啪声响彻寂静的街巷时,七七正拉着空的手,在璃月港外山崖下一片隐秘的琉璃袋丛中穿行。

夜色浓稠如墨,星光黯淡。大片大片的琉璃袋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幽蓝的微光,像无数坠落凡尘的星辰碎片。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这里…有…很好的药。”七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空洞得仿佛没有灵魂的回音。

她的小手冰冷依旧,紧紧攥着空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空能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细微颤抖。他刚想开口询问她是否不适,或是听到了什么,变故却在瞬间发生!

一股远超七七娇小身躯所能爆发出的巨大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推去!

空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倒在柔软厚实的琉璃袋花丛中,幽蓝的花瓣和叶片被压得簌簌作响。

他还未及反应,眼前骤然一黑。

一只冰冷、毫无体温的小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覆在了他的双眼之上,彻底遮蔽了他所有的视线。视野陷入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七七?!”空惊愕地低呼,本能地想抬手去掰开那只手。然而,就在他试图动作的瞬间,一股极其锐利的寒气,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毫无预兆地抵在了他颈侧的皮肤上!

那触感……是采药用的镰刀!

冰冷的锋刃紧贴着他颈动脉搏动的地方,激得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立刻僵住,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别动。”七七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气息冰冷,带着一种空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绝望暗流。

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小手,稳定得可怕。

但空敏锐地感觉到,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透过抵在他颈间的镰刀传来——那是镰刀本身在剧烈地颤抖!

冰冷的金属刀身如同风中残叶,高频地嗡鸣着,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他敏感的皮肤上。

“如果我消失…”

七七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死寂的花丛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琉璃叶片上,“空…会记住现在的温度吗?”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让空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刚想开口,试图安抚这明显处于极端状态的小僵尸。

“唔!”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齿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闷哼打断了他。

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带着浓烈松脂和树脂气息的、极其古老的琥珀香气,毫无征兆地、猛烈地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这香气沉重、粘稠,带着一种封存了漫长时光的窒息感,瞬间压过了琉璃袋的清冷芬芳。

发生了什么?

就在空惊疑不定时,那柄抵在他颈间的、剧烈颤抖的镰刀,似乎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猛地离开了他的皮肤!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如同薄冰碎裂的“嗤”声。

那声音并非来自镰刀,而是来自七七自身!

“或者…”七七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濒临破碎边缘的尖利,又混合着浓重的喘息,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让我们…永远停在…记得的时刻?”

黑暗中,那股浓烈的松脂琥珀香气骤然变得更加浓郁、粘稠,几乎要凝成实质。

空在绝对的黑暗里,全身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

他清晰地听到,近在咫尺的地方,从七七紧咬的齿关深处,泄露出一种极其细微、却让人脊背发凉的声响。

那不是哭泣,也不是呻吟,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强行撕裂、在内部崩断时发出的、无法完全压抑住的痛苦呜咽。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浓烈的琥珀松香如同无形的棺椁,沉重地笼罩着花丛中的两人。

覆在空眼睛上的那只手依旧冰冷稳定,但那份稳定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

他不敢动,不能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颈侧刚刚脱离镰刀锋刃的那片冰冷皮肤上,以及鼻端那令人窒息的古老香气里。

他能“感觉”到七七就在他上方,那瘦小的身躯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寒冰。

她在忍受着什么?那镰刀刚才……做了什么?

那张枫丹蒸汽鸟报夹缝里找到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船票,在空的枕头下藏匿了整整七天。

它像一小片灼热的炭火,在夜晚无声地炙烤着他的决心。

离开璃月,继续寻找血亲的旅程,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使命。

然而每一次指尖触碰到那张粗糙的纸片,七七那双冰雾弥漫、深处藏着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执拗的眼睛,就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就在第七天的薄暮时分,七七端着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药碗,轻飘飘地走进了空的房间。

碗里盛着半满的、呈现一种诡异深紫色的粘稠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微的、冰晶般的颗粒,散发出浓烈的草药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

“新做的…‘永生饮’。”

七七将碗放在桌边,声音平板无波,目光却精准地落在空刻意用衣袖遮掩的右臂上。

那里,一道被丘丘人暴徒利爪划开的伤口,虽已包扎,但渗出的血渍还是染红了绷带的边缘。

“喝了…就不痛。”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碗沿拈起一小块半融化的冰糖。

冰糖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过于澄澈的金黄色,像凝固的琥珀。

她踮起脚,试图将那块糖递到空的唇边。

空看着那碗颜色可疑的药汁,又看看七七近在咫尺、毫无表情的脸庞,心中警铃大作。

这药……不对劲。以往的伤药,气味是清苦的,颜色是温和的草绿或褐色。这“永生饮”却散发着一种近乎魅惑的甜腻,那紫色更是深得像凝固的血痂。

“七七,我的伤不碍事,这药……”他试图婉拒,身体微微后仰。

然而,七七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他拒绝的话语尚未完全出口的瞬间,她端着药碗的手猛地向前一送!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精准。碗沿强硬地抵住了他的下唇,那深紫色的、冰冷粘稠的药液,不容抗拒地灌入了他的口中!

“唔!”空猝不及防,本能地想要闭紧嘴巴,但那药液仿佛有生命般,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麻痹了他的唇舌肌肉。

一大口冰冷、甜腻得发齁、又混合着浓烈草药苦涩和隐约铁锈腥气的液体强行涌入了他的喉咙。

药汁入喉的瞬间,空感觉像吞下了一块万年玄冰!

极致的寒冷伴随着剧烈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他的舌尖、喉咙、食道,一路疯狂地向下穿刺、蔓延!

所过之处,肌肉瞬间失去知觉,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了!

视野开始摇晃、旋转。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模糊、扭曲。

眼前七七那张放大的、毫无血色的脸孔,在摇晃的视野里却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般的美感。

她冰蓝色的长发,在空此刻异常敏锐又混乱的感知中,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如同深海中最妖异的菌丝,无声地、迅疾地蔓延生长,带着刺骨的寒意,缠绕上他的手臂、双腿,将他牢牢地束缚在原地!

她微微俯身,凑得更近。

冰冷的、带着霜雪气息的甜香,混合着药碗里那股诡异的甜腥,从她微启的唇齿间呼出,拂过空麻痹的脸颊。

“派蒙…”她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缥缈又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韵律,“在客房…睡着了。”

她的指尖,冰冷得像手术刀,轻轻拂过空麻痹的眼睑,迫使他沉重的眼皮合拢。

“空也…睡一会儿好吗?”

那冰冷的询问,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空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彻底被那片甜腻而致命的黑暗吞噬。

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意识像是在深海中缓慢上浮的溺水者,每一次挣扎都沉重无比。空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朦胧的幽蓝。这不是他的房间。

头顶是粗糙的、凝结着厚厚白霜的岩石穹顶,丝丝缕缕的月光从一道狭窄的岩缝中艰难地透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

光柱照射下,无数细小的冰尘无声地飞舞。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草药甜香,混合着泥土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僵硬得如同被浇筑在寒冰里。

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退,四肢沉甸甸的,只有指尖能极其微弱地蜷动。他转动唯一还能勉强控制的眼球,向下看去。

自己正躺在一个……长方形的、晶莹剔透的容器里。那容器由纯粹的、散发着幽幽寒气的万年玄冰雕琢而成,内壁光滑如镜,折射着月光,流转着水波般的光纹。冰棺。

这个认知让空的血液几乎彻底冻结。

而就在这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棺内,就在他的身侧,七七背对着他,蜷缩着小小的身体。

她的膝头摊开着那本饱经摧残的厚笔记——封面被椰奶和墨汁污损的痕迹在幽暗光线下如同狰狞的伤疤。

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空的一只手,十指交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两人的骨头都捏碎在一起。

而她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闪着幽冷寒光的、极其锋利的刻刀。

刺耳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窖中持续回响。

吱——嘎——吱——嘎——

那是金属尖端在极致坚硬的玄冰上反复刮擦、刻凿发出的声音。

单调、尖锐,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执着,像某种疯狂啄木鸟在啄击着死亡的树干。

空的心脏在麻痹的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死死盯着七七的动作。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冰棺内侧靠近他头部的内壁上,已经被刻满了东西。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同一个符号。

“正”。

无数个“正”字!大的、小的、深的、浅的、工整的、歪斜的……

它们像某种诡异的藤蔓,又如同封印的咒文,爬满了视线所及的内壁。每一个笔画都刻得极深,冰屑在刻痕周围堆积。

七七此刻正专注地刻着新的笔画。她握着刻刀的手稳定得可怕,每一次下刀都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精确和力量。

刀尖深深地陷入冰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冰屑簌簌落下。

她刻得极其专注,小小的头颅低垂着,冰蓝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

空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她摊开的笔记上。

笔记翻开的那一页,左侧用极其精细、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的笔触,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侧脸——金发,温和的眉眼,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是他。而笔记的右侧,则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数据:

“庚时三刻:掌心温度…微暖(低于昨日卯时一刻记录)…”

“呼吸频率…一息十七次…(较平稳)…”

“右眼睫毛…颤动三次…(左眼两次,原因?风?)…”

“脉搏…沉缓…(指尖测得,或有偏差)…”

日期、时辰、体温、呼吸、脉搏、甚至睫毛颤动的次数……

详尽得如同某种残酷的实验记录。每一个冰冷的数字和文字,都像一把小刀,凌迟着空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被观察着,被记录着,像一个等待解剖的标本。

“第…109次…见面…”

七七突然停下了刻刀的动作,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

月光恰好在这一刻偏移,照亮了她转过来的半张脸。

空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了跳动。

七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雾弥漫的瞳孔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然而,就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就在靠近唇角的地方,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血线蜿蜒而下,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滑过她青白的肌肤,在下颌处凝聚,然后,“嗒”的一声轻响,滴落在她膝头摊开的笔记上。

那本记录着他所有“生命体征”的笔记,瞬间被染上了一点刺目的猩红。

她仿佛毫无知觉。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空惊骇欲绝的脸上。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抬起了那只握着刻刀的手。

然后,在空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她将那柄沾着冰屑、闪着寒光的锋利刻刀,毫不犹豫地、平稳地、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不——!!!”麻痹的喉咙里爆发出无声的嘶吼,空的眼球因极致的恐惧而暴突。

噗嗤。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利器刺入肉体的闷响。

刻刀精准地没入了她单薄胸膛左侧的位置。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七七的身体只是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纸人。

她缓缓地将刻刀拔出。

刀尖带出了一小股粘稠的、颜色异常浓烈的血液——那并非正常的鲜红,而是一种近乎妖异的金红色,在幽蓝的月光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

这血液散发着浓郁到极致的、混合着血腥与松脂琥珀的奇异甜香。

她垂下握着刻刀的手,任凭那金红色的血液顺着刀尖滴落,嗒…嗒…嗒…精准地落入她脚边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小的药碗里。

碗里残余的深紫色“永生饮”被这金红色的血液滴入,瞬间翻腾起细微的气泡,颜色变得更加深邃诡谲,散发出更加浓郁刺鼻的甜腥。

“用我的…血做引…”七七终于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冰棺中的空,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病态的满足,“就不会…忘记了。”

她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开了空因麻痹而无法闭合的嘴唇。

那碗混合了她心口金红血液的、颜色更加诡异的药液,被强硬地灌了进来!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腥、铁锈味、草药味和冰冷的寒气再次涌入口腔,顺着麻痹的食道滑下。空绝望地感受着那液体带来的、更深沉的麻木和冰冷。

就在意识被这第二碗“药”彻底拖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冰棺缝隙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异动。

几株纤细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琉璃百合,正从冰棺与棺盖那微不可查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嫩芽。

它们细弱的根系,如同寻找猎物的苍白触手,在冰冷的玄冰内壁上蜿蜒伸展,最终,竟穿透了冰层,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与七七那死死交握的、冰冷的手掌皮肤之下!

根系刺入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仿佛灵魂被连接的刺痛感传来,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吞没。

地窖顶部的岩缝,如同天空裂开的一道苍白伤口,终于吝啬地透进了一丝属于璃月港的晨光。

那光线稀薄、冰冷,斜斜地刺入幽暗的地窖,勉强照亮了冰棺内氤氲的寒气。

空在无边无际的麻痹和冰冷中沉浮,意识如同沉船,一次次试图浮出黑暗的海面,又一次次被沉重的淤泥拖拽下去。

极致的寒冷冻结了血液,凝固了肌肉,连思维都变得无比迟缓、粘稠。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块真正的冰,一块被遗忘在黑暗地底的寒冰。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停滞的绝对冰冷之中,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那暖意…来自他的胸前。

空沉重如铅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模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他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冰蓝色的发丝,像一丛被冻结的海藻,散乱地铺陈在他胸前的衣料上。

是七七。

她蜷缩着身体,小小的头颅枕在他的胸口,姿势依恋得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

她的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攥着他的左手,指尖的冰冷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柄小巧的、刃口闪着幽冷寒光的刻刀。

空的心脏在麻痹的胸腔里,因这恐怖的景象而剧烈抽搐了一下。

七七似乎并未察觉他的苏醒。

她只是专注地、用空胸前那块被冰水濡湿、又被她体温(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体温的话)微微焐热的布料,缓慢地、一下下擦拭着那柄刻刀的刀身。

布料摩擦着冰冷的金属,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刀身上,暗红色的、已然凝固的血迹,在布料反复的擦拭下,化开一丝丝淡红的污痕,沾染在深色的衣料上,如同某种诡异的烙印。

她在擦掉谁的血?空不敢去想。昨夜那柄刺入她心口的刻刀,那金红色的血液滴入药碗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白术先生…说…”七七毫无预兆地开口了,声音贴着他的胸膛传来,带着冰冷的震动,打破了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语调平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僵尸…没有心跳。”

她擦拭刻刀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只冰冷的小手松开了刀柄(刻刀无声地滑落到冰棺底部),转而牵引起空那只唯一还能微弱动弹的右手。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空麻痹的手指根本无法抵抗,只能任由她牵引着,被动地、僵硬地移动。

最终,他的掌心被强行按在了她左侧单薄的胸膛上——正是昨夜刻刀刺入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染血的粗麻布衣,空的手掌感受到了那衣料下皮肤的冰冷僵硬。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冰冷之下……

嗡……

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震动,透过掌心传递而来。

那不是心跳。心跳是温热、柔软、富有弹性的搏动。

这是一种……机械的、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转动。

轻微,却稳定,带着精确的节奏。

嗡…嗡…嗡…如同最精密的钟表机芯在运行,又像某种微小引擎在无休止地工作。

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极其细微的、齿轮咬合的“哒”声。

空瞬间明白了。永动仪!百年前,仙人们为了维持这具早已死去却因执念不散的躯壳能继续“行动”,在她胸腔里植入的古老机械!

它代替了心脏,驱动着血液(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血液的话)在早已僵化的血管里进行着徒劳的循环。

“那是……”空的喉咙干涩发紧,麻痹的声带只能挤出模糊的气音。

“永动仪…”七七替他回答,冰雾弥漫的眼睛抬起来,空洞地“望”着冰棺顶盖缝隙透入的那一丝微光,“停了…很久。”

她的手指覆在空按着她胸膛的手背上,冰冷覆盖着冰冷。

“现在…”她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幽微的、非人的光芒亮起。

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一种金属在低温下反射出的、无机质的寒光。

嗡——!

掌心下传来的机械转动声,在她说出“现在”二字时,陡然变得清晰、有力了一分!

那稳定的嗡鸣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动力。

更让空感到彻骨寒意的是,几乎就在那永动仪转动声加强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被麻痹和寒冷重重包裹的心脏,搏动的节奏……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强行拖拽着……放缓了!

咚…嗡…咚…嗡…咚…嗡……

他自身心脏沉重、缓慢、艰难地跳动一下,那胸腔下冰冷的机械转动便精准地、同步地嗡鸣一次。

两种截然不同的、代表着生与死的律动,在绝对的寒冷和禁锢中,被一种残酷的意志强行扭合、拉拽,试图走向一种绝望的、虚假的同步!

七七的唇角,就在空感知到这种恐怖同步的瞬间,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

一个真正的、纯粹的笑容在她青白的小脸上绽开。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达成夙愿的满足和……空洞的甜蜜。

“现在…”她重复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仿佛歌唱般的韵律。

她松开覆在空手背上的手指,转而从自己染血的衣襟口袋里,摸索出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小块冰糖。

本该是晶莹剔透的,此刻却大半被暗红发黑的血迹彻底浸透、染污,凝结成一种肮脏的、不祥的紫褐色。

她捏着那块染血的糖,凑到空的唇边。

浓烈的铁锈腥气和冰糖虚假的甜腻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我们…共享同一种永恒。”

冰棺的顶盖,厚重、晶莹、散发着万年寒气的玄冰之盖,在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下,开始发出低沉而巨大的摩擦声,缓缓地、不可逆转地……闭合!

“空——!七七——!你们在哪儿?!回答我!”

胡桃那极具穿透力、带着焦灼的呼喊声,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块,从地窖上方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时断时续,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冰棺内近乎凝固的绝望。

这声音让空被麻痹和同步律动折磨得近乎涣散的意识,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挣扎。

求生的本能如同濒死的火星,在冰冷的灰烬里猛地一窜!

他麻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被冻结在冰棺底部的身体,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试图做出一点微小的反抗动作。

冰棺顶盖闭合的速度并未因他的挣扎而有丝毫减缓。

就在那沉重的顶盖即将彻底合拢、隔绝最后一丝光线和外界声音的刹那,一只冰凉的小手迅捷而轻柔地覆上了空的耳朵。

七七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却又蕴含着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

她的手掌冰冷而柔软,隔绝了胡桃越来越急切的呼唤,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加速吞噬着最后的光线。

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降临。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七七的声音贴着空的耳廓响起,不再是平板无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摇篮曲般的、轻柔的哼唱旋律。

那是她平日里采药时,常常会无意识哼起的、属于璃月山野的古老歌谣。

曲调简单,甚至带着一丝童稚的悠扬。

然而,在这密闭的冰之棺椁内,在这隔绝生死的绝对黑暗中,这轻柔的哼唱却产生了诡异的变化。

空被麻痹的感官在绝望中被无限放大。

他“听”到,七七那轻柔的哼唱声里,仿佛有无数的杂音在叠加、在渗透、在共鸣!那不是错觉!

五百年前层岩巨渊战场上的金戈交击、魔物临死的嘶吼、巨岩崩塌的轰鸣……那些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战争喧嚣,如同幽灵般从她哼唱的旋律缝隙里渗出,冰冷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而与此同时,冰棺内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草药甜香、金红血液的铁锈腥气、松脂琥珀的古老气息……

此刻也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浓烈,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张粘稠、冰冷、带着死亡甜味的巨网,将他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死死地缠绕、包裹、渗透!

战场的硝烟与此刻冰棺内的甜腥,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代表着毁灭的气息,在七七轻柔的哼唱中,疯狂地交织、缠绕,构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永恒寂静的牢笼。

冰凉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柔软触感,轻轻拂过空因恐惧而湿润冰冷的眼睫。

是七七的舌尖。

她舔去了他睫毛上凝结的寒霜。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怜惜和占有。

冰棺顶盖,终于在一声沉重得如同世界终结的闷响中,彻底闭合。

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被彻底隔绝。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寒冷。

只有掌心下,那冰冷的机械嗡鸣与他自身被强行拖缓的心跳,在绝望地、徒劳地试图同步。

在这片埋葬一切的黑暗中心,七七的嘴唇紧贴着空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冰冷如霜,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的依恋。

她最后的低语,如同咒语,烙印在空即将被永恒冻结的意识深处:

“别怕…”

她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他僵硬冰冷的身体,像藤蔓缠绕着即将枯死的树木。

“等我们…被掘出时…”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的寂静,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带着甜蜜诅咒的尾音:

“他们会说——”

“看啊…这琥珀里…封存着…相爱的证据。”

永恒的冰,吞没了最后一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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