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奥笺
我总觉玄奥该是有重量的。不是城墙上青砖的沉,也不是老店里铜秤砣的坠,是更虚浮、更贴魂的重量,像悬在藏经阁梁上五百年的经卷,你伸手去接,只触到一片薄,薄里裹着说不清的沉——那是没被香火熏透的沉,没被晨钟敲散的沉,是晨雾刚漫过经幢时,落在衣袂上的那缕沉。
去年冬至,我去了滇西北的雪山,不是为追日照金山,是为寻一座古寺。引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喇嘛,姓洛桑,袖口总沾着酥油的痕迹,手里转经筒的铜铃总在走路时轻响。他说:“你要找的那座噶举派小寺,早断了香火,寺门被雪压塌了半边,连野狐都不愿往殿里钻。”我递给他一壶热奶茶,瓷壶烫得指尖发麻,他接过去捂在手里,说:“那地方啊,连月光都走得慢,夜里的雪落在经幡上,半天都听不见一声响。”
我们踩着积雪往山上去,路是早年香客踩出的窄径,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山越爬越陡,风越来越烈,从一开始裹着雪粒的冷,变成后来刮得脸生疼的寒,经幡在风里飘得笔直,彩色的布条拍打着岩石,声音被风撕得细碎,刚飘到耳边就散了。走了约莫三个时辰,洛桑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云雾里的影子:“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半截暗红色的墙,藏在白茫茫的雪里,像冻在冰里的珊瑚。洛桑走过去,用脚踢开门口的积雪,露出被压弯的木门,门板上的彩绘已经剥落,只剩几缕暗红的底色,像凝固的血。“小心门槛,雪底下埋着碎石。”洛桑说着,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在山谷里荡开,又很快被风雪吞掉。
我跟着他走进大殿,殿里黑得很,只有屋顶破洞漏进的几缕光,照在积着雪的佛龛上。佛龛里的佛像早没了踪影,只剩空荡荡的莲花座,座上积着厚厚的灰,灰里掺着雪粒,一踩就扬起细尘。空气里满是酥油的陈味,还混着点霉味,像被遗忘的旧帕子,裹着经年的潮。洛桑从怀里掏出个酥油灯,用火柴点燃,昏黄的光在殿里晃了晃,照亮了墙上残存的壁画——画的是度母,衣袂飘举,却只剩半边脸,另半边被霉斑啃得模糊,像蒙了层雾。“你看这壁画,以前颜色亮得很,后来没人管,潮气往上冒,就成了这样。”洛桑的声音在殿里转了圈,带着回音,听起来格外远。
我伸手摸了摸壁画,墙皮是凉的,还带着点潮,指尖蹭过剥落的彩绘,能感觉到下面粗糙的泥胎。再往里走,光线更暗了,酥油灯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四周的黑像棉絮似的涌过来,裹着我的胳膊,我的肩,连呼吸都觉得沉。突然,我的脚踢到了个东西,“当”的一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响。洛桑赶紧把灯举过来,是个铜铃,铃身发黑,铃舌早没了踪影,边缘有几道磕碰的痕迹,像是从高处摔过。“这是以前挂在殿门的铃,风一吹就响,后来门塌了,铃就滚到这儿了。”洛桑蹲下来,摸了摸铜铃的表面,“你看这包浆,是常年被手摸出来的,以前来上香的人,都爱碰一碰,说能求个平安。”
我也蹲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那个铜铃,铃口积着一层薄雪,雪上落着几缕经幡的碎布,白得像棉线。我想起书里写的玄奥,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原来玄奥就是这样的——是大殿里化不开的黑,是铜铃上没磨掉的黑,是墙缝里藏着的潮,是连光都照不透的沉。我们在殿里待了约莫一个钟头,出来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风把雪粒吹得打在脸上,像细沙。洛桑说:“这古寺里头啊,藏着太多老光阴了,那些光阴都沉得很,压在里头,连风都吹不动。”
从滇西北回来后,我总爱往旧书铺里钻。有次在北平的琉璃厂,看见一家挂着“松鹤堂”匾额的老店,门板是深色的木,上面的铜环生着绿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推开门走进去,一股纸墨的陈味扑面而来,混着点檀香,像走进了旧时光。店里的掌柜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坐在柜台后翻一本线装书,手指在纸页上慢慢滑,像怕碰碎了什么。
店里的书架从地上顶到天花板,摆满了旧书,有的书脊都散了,用线缝着,有的书页发黄发脆,边缘卷着边。我在书架间走,指尖划过书脊上的字,有《论语集注》,有《水经注》,还有些没听过名字的手抄本。走到最里面的书架,我看见一本蓝布封皮的书,封面上没写字,只绣着一朵淡淡的梅,针脚很细,像刚落的雪。“那是本老账册,前清的,里面记的是药铺的流水,没什么看头。”掌柜的声音从柜台后传过来,带着点沙哑。
我把书抽出来,书页很薄,纸是宣纸,已经泛着黄,上面的字是小楷,写得很工整,墨色有些淡,像是用兑水的墨写的。账册里记着各种药材的名字,当归、黄芪、甘草,还有些生僻的药名,后面跟着数量和价钱,偶尔还会写一句“今日天寒,多抓三钱生姜”“某客咳嗽,加两钱川贝”。我坐在店里的木凳上,翻着账册,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纸页上,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满是飞舞的尘埃。我突然觉得,这账册也是玄奥的一部分——是泛黄的纸,是淡了的墨,是字里行间的温,是连时光都磨不掉的细。我在店里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漫进店里,把那些书架、账册、掌柜的身影都染成了灰黑色,我才买下那本账册,轻轻合上门走出去。
今年谷雨,我去了江南的茶山,不是为采明前茶,是为找一口老井。茶农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姓周,手上满是茶渍,说话带着软乎乎的江南口音。她说:“我们这儿有口井,叫‘雾井’,很少有人去,井台上总飘着雾,连打水的桶都容易滑。”我问她:“为什么叫雾井啊?”周大姐递给我一杯绿茶,茶香袅袅,她说:“因为这口井的水太凉了,哪怕是大热天,也会冒雾,像仙境似的。”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周大姐去雾井。我们沿着茶园走,路边的茶树刚冒新芽,绿得像翡翠,露水沾在叶子上,晶莹剔透,一碰就掉。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就看见一片竹林,周大姐说:“到了。”我往前一看,一口井藏在竹林里,井台是青石板做的,上面长着青苔,滑溜溜的。井口不大,用石头砌着,井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白蒙蒙的,把井水遮得模糊不清。没有风,没有鸟叫,连竹叶的声响都没有,只有雾在慢慢地飘,像慢镜头里的画面。
“你看,这井水是不是连个波纹都没有?”周大姐指着井口说。我仔细看,真的没有——井水平得像一面镜子,连一片竹叶飘进去,都只是轻轻沾一下,然后慢慢地沉下去,连一点痕迹都不留。我蹲下来,往井里看,雾太浓,只能看见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这井深得很,以前有人用绳子系着石头往下放,放了几十米都没到底。”周大姐说,“以前村里的人都喝这井的水,说喝了能安神,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就没人来这儿打水了。”
我坐在井台边的石头上,看着井口的雾,雾慢慢变浓,把我也裹了进去,身上沾着细细的水珠,凉丝丝的。我想起滇西北的古寺,想起北平的旧账册,突然觉得,玄奥就是这雾井——是井里的白雾,是青石板的凉,是探不到底的深,是连声音都没有的静。它不管外面的茶园多热闹,不管新芽多鲜嫩,不管人来人往多匆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像一个被遗忘的谜。
有次我去古玩市场,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旧罗盘,木质的盘面,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指针是铜的,已经锈住了,指不了方向。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说这罗盘是从一个老木匠家里收来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我把罗盘买了回来,放在书桌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摩挲。罗盘的盘面很光滑,是常年被手摸出来的包浆,边缘有几道磕碰的痕迹,像是被人摔过。我总觉得,这罗盘也藏着玄奥——是锈住的指针,是模糊的字迹,是不知道指向哪里的迷,是连岁月都解不开的惑。
前几天,我整理抽屉,翻出一本旧笔记本,是我奶奶留下来的,封面是塑料的,上面印着一朵红牡丹,已经泛黄了。我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看见奶奶用铅笔写的几行字,字歪歪扭扭的:“今日去后山采蘑菇,看见一只兔子,白的,像雪球一样,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跑了,没追上。”后面还画了一只兔子,长耳朵,短尾巴,像个小孩子画的。我看着那几行字,突然笑了——奶奶那时候,肯定也遇见了玄奥吧?是后山的兔子,是雪球一样的白,是没追上的憾,是藏在字里行间的软。
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带我去菜园里种豆角,她在前面挖坑,我在后面撒种子,太阳很大,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奶奶说:“豆角种子要埋浅点,不然长不出来。”我问:“埋多浅才够啊?”奶奶说:“要埋到刚能盖住的地方,让它能呼吸到空气,才能发芽。”那时候我不懂,觉得埋得太浅,种子会被鸟吃掉。现在想起来,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其实就是在玄奥里待着——是松软的土,是温暖的阳,是能呼吸到空气的盼,是慢慢拱破土层的力。等它们攒够了劲,就会破土而出,长出细细的藤,顺着竹竿往上爬,结出长长的豆角。
我总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玄奥。是小时候没问出口的话,是长大后没完成的事,是夜深人静时想起的景,是藏在记忆深处的暖。这些东西像古寺里的铜铃,像账册里的字,像雾井里的雾,沉在心里,不声不响,却一直都在。有时候我们会忘了它们,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看见一片雾,摸到一块凉的石,听到一声轻的响,它们就会突然冒出来,像沉在水里的月亮,慢慢浮到水面。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滇西北的古寺里,大殿里还是一片黑,我拿着酥油灯,却怎么也点不亮。我往前走,脚下的碎石“咯吱”响,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点光,很微弱,像星星的光。我朝着光走过去,越走越近,发现那光是从佛龛里透出来的。我蹲下来,看着佛龛,空荡荡的莲花座上,慢慢浮现出一尊小佛像,金闪闪的,像刚铸好的一样,光越来越亮,照得大殿里一片通明。我伸手去摸佛像,刚碰到莲花座,就醒了,窗外的月亮正照在书桌上,把那个旧罗盘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坐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旧罗盘,摩挲着光滑的盘面。月亮的光很柔,落在盘面上,像是给木头镀了一层银。我突然觉得,玄奥不是神秘的,不是让人猜不透的谜,是温柔的,是让人安心的软。它像古寺里的铜铃,像账册里的字,像雾井里的雾,像奶奶手里的豆角种子,藏着盼头,藏着力气,藏着那些我们还没来得及读懂的温柔。
现在,我常常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比如茶园,比如竹林,比如旧书铺的屋檐下,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坐着,感受身边的玄奥。有时候是风里的茶香,有时候是雨打在竹叶上的轻响,有时候是阳光落在纸页上的光斑,这些都是玄奥的样子,是藏在日常里的幽,是贴在魂上的暖。
我想,以后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找更多的古寺、旧账册、雾井,不是为了寻找什么特别的东西,是为了感受更多的玄奥。感受那些沉在时光里的静,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软,那些没被人发现的温。因为我知道,玄奥不是远在天边的,是近在眼前的;不是过去的,是现在的;不是别人的,是自己的。它就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心里,在我们每天的日子里,只要我们愿意停下来,愿意慢下来,愿意去感受,就能看见它,摸到它,闻到它。
玄奥是什么?是古寺里化不开的黑,是账册里泛黄的纸,是雾井里白蒙蒙的雾,是旧罗盘上锈住的指针,是奶奶日记里没追上的兔子,是我们心里藏着的那些温柔的盼。是黑暗里的光,是沉默里的声,是等待里的劲,是沉在时光里的暖。它不是让人困惑的,是让人安心的;不是让人迷茫的,是让人坚定的。它像一杯清甜的茶,越品越淡,却越淡越有味道;像一首安静的诗,越读越慢,却越慢越懂心意;像一本厚厚的书,越翻越旧,却越旧越藏温柔。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月亮还在,静静地照着大地。我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那个旧罗盘,听着窗外的风,风很轻,吹得树叶“沙沙”响。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日子还会像往常一样过,可玄奥还会在,在风里,在雨里,在阳光里,在我的心里,一直都在。它会陪着我,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岁岁年年,陪着我发现更多的美好,感受更多的温柔,成为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藏。
我想,这就是玄奥的意义吧。它让我们在热闹的世界里,找到一片安静的角落;在匆忙的日子里,找到一份从容的心境;在复杂的生活里,找到一份简单的美好。它让我们知道,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感受、去珍惜的东西,还有很多藏着希望和力量的美好,等着我们去发现,去拥有。就像古寺里的铜铃,哪怕没了铃舌,也藏着曾经的响;就像雾井里的雾,哪怕没人看见,也藏着井水的凉;就像我们心里的盼,哪怕没说出口,也藏着岁月的暖。这些都是玄奥,都是藏在时光里的妙,都是值得我们用一辈子去感受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