孳孳吟：织在时光里的棉絮痕
仲春的晨总裹着些绵密的柔，我坐在老屋的织机旁翻一本泛黄的《农桑辑要》，指尖刚触到“蚕事孳孳，务在勤早”的木刻字，就觉出些软意——许是窗台上的蚕匾还留着蚕沙的轻香，书页边缘沾着的棉絮已有些发柔，其中一页夹着的旧蚕茧，茧壳上还留着蚕吐丝的纹路，像二十年前祖母在灯下喂蚕的身影，明明早没了动静，却又在心里暖得不肯散。风从糊着细纱的窗缝钻进来，带着院角桑树的清甘，吹得《农桑辑要》轻轻颤，忽然想起祖母蹲在蚕匾前拾蚕的模样——她的衣襟沾着碎桑叶，手里的竹筷在蚕匾里拨得轻柔，却在我急着看蚕结茧时，只是把我的手按在蚕匾边，“蚕要养才吐丝，事要孳孳才成，急不得”，话里的孳孳像灶上温着的蚕蛹汤，温温软软，不烫，却暖得让人心里发实。
七岁那年的仲春，我被送到浙西的乡下，跟着祖母生活。祖母的老屋在村边的桑园旁，土坯墙的窗棂上挂着晒蚕沙的竹筛，堂屋的角落里摆着一架旧织机，织机旁的木架上，总码着待纺的棉纱和待织的布坯，院后的桑园里，新抽的桑叶嫩得能掐出水。每天天不亮，祖母就会起床，先去桑园摘桑叶，我跟在她身后，踩着沾露的田埂，看她把带着晨露的桑叶放进竹篮，指尖被桑叶的锯齿划出道道细痕，却从没见她停下。有次我帮她提竹篮，不小心把篮子摔在地上，桑叶撒了满田埂。祖母没骂我，只是蹲下来，把沾了泥的桑叶一片片捡起来，用衣角擦去泥屑，“桑叶是蚕的命，丢了桑叶，蚕就活不了”。那天的太阳刚爬过桑树梢，晨露在桑叶上闪着光，祖母把捡好的桑叶抱在怀里，像抱着易碎的宝贝——原来孳孳不是喊在嘴上的勤快，是藏在桑叶里的柔，是落在田埂上的实，像祖母的划伤手，像院后的桑园，不声张，不抱怨，却把日子里的勤，都织在了时光里。
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桑蚕体验日”，祖母作为村里的养蚕能手，带着蚕匾和桑叶来给我们上课。她教我们辨认蚕龄，“一龄蚕像黑芝麻，二龄蚕像小蚂蚁，三龄蚕才长到手指粗，要天天换桑叶，天天清蚕沙，一点都不能懒”。我拿着小竹筷，学着祖母的样子给蚕添桑叶，却总把蚕拨到蚕匾外，急得直跺脚。祖母就握着我的手，一起把蚕轻轻拨回匾里，“喂蚕要轻，做事要细，孳孳就是要把小事做扎实”。那天，祖母还教我们剥蚕茧，我剥的茧总破成两半，蚕蛹露在外面，祖母却把破茧收进布兜，“就算破了，也是蚕辛苦吐的丝，不能丢，以后还能做蚕茧枕”。体验日结束时，我把自己剥的破茧揣在兜里，茧壳的软意透过布兜传到手心，像揣着团小暖阳——原来孳孳是能亲手碰的实，是落在蚕茧里的柔，是不管做得多差，都愿意坚持的勤，像祖母的竹筷，像破了的蚕茧，慢慢织在成长的日子里。
初中时，我开始跟着祖母学纺线。祖母的纺车放在织机旁，每天傍晚，纺车“嗡嗡”的声音就会绕着屋子转，像永不停歇的歌谣。她教我把棉纱绕在纺锭上，“脚要踩稳，手要扶匀，纱线才会细匀，才好织布”。我踩动纺车，棉纱在手里像不听话的细线，要么断成一截截，要么纺得粗细不均。我把纺锭扔在地上，说“我根本学不会，再也不学了”。祖母捡起纺锭，重新绕上棉纱，“纱断了能再接，人遇难就退，怎么能学会本事？”她握着我的手，每纺一圈都数着数，“一要稳，二要匀，三要耐，这是纺线的理，也是做人的理”。后来，我终于纺出了一段匀细的棉纱，虽然短了些，却再也没断过——原来孳孳是藏在纺车里的稳，是落在棉纱上的匀，是不管多急，都要沉住气的勤，像祖母的纺锭，像绕好的棉纱，把日子里的细，都织进了时光里。
高中时，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第一次离开老屋。有次期中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坐在教室里哭，想起祖母说的“事要孳孳才成”，忽然觉得自己像没喂饱的蚕，软得吐不出丝。周末回家，我把成绩单递给祖母，她没骂我，只是把我带到蚕匾前，指着正在吐丝的蚕，“你看这蚕，从芝麻大长到手指粗，天天吃桑叶，天天长，才肯吐丝结茧。你考差了，就像蚕还没长够，再努努力，再孳孳些，总能考好”。那天，祖母教我给蚕换新鲜桑叶，她手把手教我把旧桑叶轻轻揭下来，再把新桑叶铺得均匀，“换桑叶要轻，怕伤着蚕；读书要细，怕漏了知识点，都是一个理”。我看着蚕在新桑叶上慢慢爬，忽然懂了，孳孳不是故意找罪受，是在小事里攒劲，在坚持里长本事——原来孳孳是藏在蚕匾里的暖，是落在桑叶上的细，是不管多差，都能在勤里找希望的勤，像祖母的蚕，像新铺的桑叶，把日子里的盼，都织进了时光里。
大学时，我去了北方读纺织专业，每次上养蚕学课，都会想起祖母的蚕匾和纺车。有次课程实践，我要养一批家蚕并观察吐丝结茧过程，却因为忘了及时换桑叶，第一批蚕死了大半。教授批评我说“养蚕要孳孳，一天都不能断，你连基本的勤快都做不到，怎么学纺织？”我坐在实验室的蚕匾前，看着剩下的几只弱蚕，忽然想起祖母蹲在田埂上捡桑叶的模样，她不管遇到多难，都没放弃过蚕。我咬着牙，重新准备桑叶，每天定时喂蚕、清蚕沙，夜里还定闹钟起来查看蚕况。后来，剩下的蚕都顺利结了茧，看着雪白的蚕茧挂在蚕簇上，我忽然觉得，这比任何成绩都珍贵——原来孳孳是藏在蚕簇里的实，是落在弱蚕上的韧，是不管多难，都不肯放弃的勤，像祖母的坚持，像雪白的蚕茧，把日子里的拼，都织进了时光里。
工作后，我留在了北方的城市，成了一名纺织设计师。每次做丝绸设计，都会想起祖母的织机和她的话。有次公司接到一个高端丝绸订单，要求用传统缫丝工艺制作，可传统工艺耗时长、成本高，同事们都想改用机器缫丝。我却想起祖母说的“蚕事孳孳，务在勤早”，坚持要用传统工艺。我跟着老工匠一起选茧、煮茧、缫丝，每天守在缫丝锅旁，手上被热水烫出泡，却没觉得累。订单完成时，客户摸着丝绸的纹理，说“这丝绸有温度，有手工的质感，比机器做的好太多”。我笑着说“这是用孳孳的心思做的，每一根丝都藏着勤”——原来孳孳是藏在丝绸里的暖，是落在缫丝锅上的实，是不管多难，都愿意守住传统的勤，像祖母的织机，像老工匠的手，把日子里的担，都织进了时光里。
去年仲春，我回了趟乡下，发现祖母的老屋还是老样子，织机上还搭着没织完的布，院后的桑园里，新叶又抽了出来，只是祖母的背更驼了，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却还是坚持要去桑园摘桑叶。她说“桑园不能荒，就算不养蚕，看着新叶长出来，心里也踏实”。我扶着祖母，慢慢走在桑园里，看着嫩桑叶在风中摇晃，像一片绿色的波浪。祖母伸出手，轻轻摸着桑叶，指尖的细痕还在，却依旧柔软，“你看，桑叶要天天看，才知道什么时候能摘；日子要天天过，才知道怎么过好，都是要孳孳的”——原来孳孳是藏在桑园里的盼，是落在拐杖上的实，是不管多老，都对生活存着的勤，像祖母的指尖，像嫩绿的桑叶，把日子里的念，都织进了时光里。
今年春天，祖母生病了，躺在医院里，却还惦记着院后的桑园和屋里的织机。我把她当年养过蚕的旧蚕匾带到医院，放在她的床头，蚕匾上的蚕沙痕迹还在，像藏着岁月的暖。祖母摸着蚕匾，笑着说“咱囡囡没白跟我学养蚕，现在做的丝绸，肯定比我织的布好”。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却还带着桑叶的清甘，“奶奶，是你教我的，事要孳孳才成，我没忘”——原来孳孳是藏在亲情里的传，是落在蚕匾上的暖，是不管多远，都能记着的勤，像祖母的手，像床头的蚕匾，把日子里的爱，都织进了时光里。
现在的我，每次看到丝绸，都会想起祖母的蚕匾；每次遇到难事，都会想起她说的“事要孳孳才成”。我把祖母当年用的纺锭放在工作室的架上，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心里有股暖劲。我知道，孳孳不是轰轰烈烈的忙碌，是藏在桑叶里的柔，是落在蚕茧里的实，是藏在纺车里的稳，是落在丝绸里的暖，是不管多远、多累、多难，都愿意把小事做扎实的勤。就像祖母的老屋，虽然旧了，却藏着最珍贵的时光；就像那架旧织机，虽然老了，却还带着纺线的温度；就像我自己，虽然经历了很多，却因为孳孳，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懂日子的暖。
此刻，我坐在工作室里，手里握着祖母的旧纺锭，窗外的风带着些仲春的柔，像祖母的气息，轻轻绕在身边。《农桑辑要》还摊在桌上，旧蚕茧的纹路在灯下泛着光，祖母蹲在蚕匾前拾蚕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忙碌，还会有困难，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我不会害怕，因为孳孳一直都在我身边，像祖母的教导，像手里的纺锭，像织在时光里的棉絮痕，让我在疲惫的时候能找到暖，在迷茫的时候能找到方向，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得像蚕吐的丝，柔软而坚韧，满是藏在岁月里的勤与爱。
日子一天天过，桑园的叶子落了又抽，织机的线断了又接，祖母的话却总在耳边——“蚕要养才吐丝，事要孳孳才成”。我想，这便是孳孳的意义吧，不是追求多么耀眼的成就，而是把每一件小事都做细、做实、做久，像祖母喂蚕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时光织成暖，把岁月织成诗，让平凡的日子里，始终藏着不褪色的温柔与坚定。就像院后的桑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总能在春天抽出新叶；就像祖母的孳孳，不管时光如何流转，总能在心里留下暖得发烫的痕迹，陪着我，一步步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看着工作室里的丝绸样品，我会想起小时候跟着祖母在蚕匾前的日子。那时候不懂“孳孳”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天天喂蚕、清蚕沙很枯燥，可现在才明白，正是那些看似枯燥的日常，那些重复的小事，才藏着最踏实的力量。就像蚕一点点吃桑叶，一点点吐丝，最后结成茧，变成蛾，完成生命的循环；人也一样，一点点做事，一点点积累，最后才能把小事做成大事，把梦想织成现实。
去年回乡下时，我在桑园里摘了几片新叶，夹在《农桑辑要》里。现在每次翻开书，都能闻到桑叶的清甘，像闻到了祖母的气息，像闻到了童年的味道。我想，这便是孳孳留给我的礼物吧——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种做事的态度，一种生活的温度，一种不管走多远，都能记得初心的坚定。
未来的日子还长，我会带着祖母教我的“孳孳”，继续在纺织的路上走下去，像她养蚕那样，用心对待每一根丝，每一寸布；像她过日子那样，用心对待每一天，每一件事。我相信，只要孳孳不息，平凡的日子也能织出最美的风景，普通的人生也能绽放最暖的光芒。
窗外的桑园还在，祖母的爱还在，孳孳的力量还在，这就够了。日子会像蚕吐的丝那样，慢慢织下去，织出暖，织出爱，织出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满是温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