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岸畔的光阴香
小满的晨雾还没漫过湖岸的芦苇时,我已踩着露水往汀洲深处去。水泽里的兰草刚抽出花茎,紫白相间的花苞沾着水珠,风过时就往衣襟上扑,像群递香的小使。撑船的老周在远处吆喝,莫踩深了,那边是软泥,木桨划过水面的声里,惊飞了栖息在兰草间的白鹭,翅尖扫过的涟漪,把倒映的云影揉成了碎银。这一刻,湿润的空气裹着兰草的清芬钻进鼻腔,我忽然看见水畔浮动的花影——汀兰从不是水边的闲草,是光阴酿的香,是藏在水泽里的诗行,在枯荣交替的轮回里,把每个驻足的瞬间,都染成带着清冽的暖。
儿时的汀兰,是祖母鬓边的香。她总爱在芒种后挎着竹篮去采兰,蓝布衫的下摆扫过水草,惊起的蜻蜓停在她肩头,兰草要带露采,香气才锁得住。我跟在她身后踩水,草鞋陷进软泥的声里,混着她慢点走的叮嘱。有次我学她掐花茎,却把整株兰草连根拔起,她笑着说傻孩子,兰草惜根,断了根就活不成了,自己却蹲下来,用湿泥把根须裹好,埋回水里,明年还能发。
正午的日头晒得水面发烫,她便把采来的兰草摊在船头晾晒,得阴干,晒狠了香气就跑了。兰草的清香混着湖水的腥甜,在船舱里漫开来,比任何香粉都醉人。她用细线把兰草扎成束,塞进父亲的书箱,给书添点香,也防蛀虫;挂在母亲的衣柜里,衣裳沾点兰香,穿出去体面;甚至在我的布兜里也塞一小把,念书时闻着香,脑子灵光。那些沾满水泽的晨昏里,藏着最质朴的珍惜——汀兰从不是用来炫耀的花草,是该像朋友般对待,你护它的根,它便赠你满心香。
校园时的汀兰,是写生本上的淡紫。美术老师带我们去湖畔写生,画板支在柳树下,兰草的影子投在纸上,像幅天然的底稿。这兰草的茎得画得韧,看似柔弱,实则能在水里站得稳,他握着我的手运笔,笔尖在纸面悬停片刻才落下,急了就失了兰的静。有个同学总把花瓣涂得太艳,他便让她盯着花苞看,你看这紫里带白,像掺了月光,浓了就俗了。
雨后的汀洲水汽氤氲,兰草的叶子上滚着水珠,花瓣被洗得透亮,像浸在水里的玉。老师却看得入迷,这才是兰的真性情,能经得起风雨,他的炭笔在纸上疾走,把兰草的柔韧与水泽的朦胧都锁进线条里。暮色降临时,我们的画纸都沾着潮气,颜料晕得像水泽的波纹,他却宝贝似的卷起来,这是汀兰给你们的印章。那些画板旁的朝夕,藏着最细腻的观照——汀兰从不是静止的景,是流动的诗,你懂它的风骨,它便给你笔墨的灵性。
离乡后的汀兰,是乡愁里的锚。在异乡的花店看见盆栽的兰草,叶片肥厚却失了水泽的清劲,香气也带着股闷郁,远不如汀洲的兰草,香得通透,带着水的灵秀。有次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是晒干的兰草,用棉纸小心包着,你爸去汀洲采的,说你念书时最爱闻这香。打开纸包的瞬间,清芬漫出来,恍惚间又站在水泽边,看白鹭掠过水面,听老周的船桨声从远处传来。
失眠的夜里,把兰草放在枕边,香气像条细软的绳,牵着我往记忆里走——走回祖母蹲在水泽里护兰根的背影,走回美术老师握着我的手运笔的午后,走回与伙伴们在汀洲追蜻蜓的黄昏。那些被兰香浸润的时光,像被水泽滋养的兰草,哪怕离了故土,根也深深扎在记忆里,一遇合适的契机,便抽出思念的茎,开出乡愁的花。
汀兰的生长,是水泽的默许。它不与岸边的桃李争艳,不与水里的莲荷比高,只在浅滩的软泥里静静扎根,把茎秆伸向水面,把花朵举向阳光。根须在水下织成密网,既稳住自己,也给小鱼虾提供庇护;叶片顺着水流的方向生长,既减少阻力,也能接住更多阳光;花瓣薄如蝉翼,却带着坚韧的纹路,经得住风雨,也留得住清香。有株兰草长在石缝里,石缝的狭窄让它的茎秆弯成弧线,却依然把花朵开得笔直,像位在逆境里昂首的君子。
这些水泽里的生存智慧,像位老者的箴言:真正的风骨,不是锋芒毕露,是柔韧中的坚守;真正的从容,不是与世隔绝,是喧嚣中的自守。就像汀兰对待水泽,不抱怨泥的软,不畏惧水的涨,只默默扎根,静静开花,用最朴素的姿态,活出最动人的风骨。
汀兰的香气,是光阴的呼吸。初绽时像少年的低语,带着青涩的甜;盛放时像壮年的倾诉,透着饱满的醇;将谢时像老者的絮语,藏着淡淡的怅。祖母能从兰香里辨出水情,香气沉在水面,不出三日必有雨;父亲能从兰香里知时节,香得发飘,就快到夏至了;我虽闻不出这些门道,却能从香气的浓淡里,觉出时光的流转,像看着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沉淀。
有次在深夜的汀洲,月光把兰草的影子投在水面,香气比白日更清冽,带着露水的凉,像谁在耳边轻轻哼唱。忽然明白,汀兰的香从不是刻意的招摇,是生命自然的流露——该开花时便尽情绽放,该结果时便坦然承托,不骄不躁,不疾不徐,把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活成最好的模样。
汀兰的伙伴,是水泽的生灵。白鹭爱在兰草丛里筑巢,兰叶的柔韧能护住鸟蛋;小鱼常躲在兰根间觅食,根须的密网能挡住天敌;蜻蜓总停在兰茎上歇脚,花瓣的清香能驱散疲惫;就连不起眼的水虫,也以兰草的枯叶为食,完成自然的循环。有次看见只受伤的翠鸟躲在兰草丛里,兰叶的阴影遮住它的身影,它啄食兰茎上的小虫,眼神渐渐恢复灵动,像在向兰草道谢。
这些水泽里的共生,像场温柔的约定。它们懂得彼此的需要,也尊重彼此的空间,不索取,不打扰,却在无形之中相互成就。人若能学这汀兰与水泽生灵,少些算计,多些体谅,少些强求,多些包容,人际关系便也能像这水泽般,清澈而丰盈,充满生机与和谐。
汀兰的枯荣,是四季的刻度。春末抽茎,是对暖的回应;盛夏开花,是对光的感恩;秋深叶黄,是对凉的接纳;冬来根眠,是对寂的积蓄。它从不为凋零悲戚,因为知道,枯叶会化作养分,滋养来年的新生;也从不为盛放狂喜,因为明白,花开花落本是自然的轮回,无需刻意挽留。有年大旱,汀洲的兰草枯了大半,众人都以为它们活不成了,来年春雨过后,却从枯茎旁冒出密密麻麻的新芽,比往年更茁壮。
这些枯荣里的哲学,像本翻开的书:真正的强大,不是永远繁盛,是能在绝境里积蓄力量;真正的智慧,不是抗拒变化,是能在轮回里安然自处。就像人生,有顺境也有逆境,有欢笑也有泪水,重要的不是永远站在顶峰,而是能像汀兰一样,在顺境里绽放,在逆境里扎根,把每个阶段都过得有意义。
汀兰的记忆,是血脉里的香。祖母临终前,让父亲去汀洲采束兰草放在她枕边,闻着这香走,踏实。她的手在兰草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多年前的我,兰草记根,人也记根,别忘了老家的汀洲,别忘了这兰香。那一刻,兰香里混着药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仿佛要把祖母的叮嘱,都锁进这香气里,代代相传。
后来我带女儿回故乡,在汀洲的浅滩上教她认兰草,这是奶奶采过的兰草,这是太奶奶护过的根。她的小手轻轻碰了碰花瓣,露珠滚落,沾在她的指尖,像颗透明的泪。远处的老周已换成他的儿子撑船,船桨声依旧,惊飞的白鹭掠过水面,把影子投在我们身上,像时光的拥抱。女儿忽然说,妈妈,兰草好香啊,像太奶奶的味道,我抱着她,闻着指尖的兰香,忽然懂得,有些记忆会老去,但有些味道会永远年轻,像这汀兰的香,在血脉里代代流淌,提醒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暮夏的汀洲会结满兰草的蒴果,青绿色的果荚像支支小毛笔,里面藏着孕育新生的种子。我坐在当年祖母晾晒兰草的船头,看夕阳把水面染成金红,兰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水色、霞光交织,像幅流动的画。撑船的年轻人递来杯茶,这茶里放了晒干的兰花瓣,老辈传下来的喝法,茶汤里飘着细小的花瓣,清香混着茶香,熨帖了整个胸腔。
他说现在村里在保护汀洲的生态,不让乱采兰草了,得让这香世世代代传下去。远处的水泽里,几个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认植物,指着兰草的身影隐约可见,像多年前的我们。忽然有风吹过,兰草的清香漫过来,带着水的湿润,阳光的温暖,泥土的醇厚,像时光的呼吸,轻轻拂过脸颊。
我知道,汀兰从不是普通的花草,是水泽的灵魂,是乡愁的信物,是光阴的香篆。它以柔韧的茎、清芬的花、坚韧的根,告诉我们:真正的美丽,是经得起岁月打磨的风骨;真正的乡愁,是藏在血脉里的记忆;真正的永恒,是在轮回里生生不息的传承。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像守护汀兰一样,守护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美好——守护祖母的叮嘱,守护老师的教诲,守护故乡的水土,让这汀兰的香,永远飘在水泽之上,飘在记忆之中,飘在代代相传的血脉里,提醒我们: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来时的路,别忘了那些像汀兰一样,在岁月里静静绽放的美好与坚守。
返程时,在汀洲的入口处看见块新立的木牌,上面写着护兰如护心,字迹朴拙却有力,像谁用兰草的茎写就。我对着木牌深深吸了口气,兰香漫进肺腑,仿佛整个身心都被这清芬浸透,带着水泽的灵秀,带着光阴的温润,带着故乡的牵挂,让每个脚步,都走得踏实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