橹声里的岸
小满的雨雾漫过青石板路时,我正站在运河的古渡口。乌篷船的竹篙斜斜插在岸边的泥里,篙尖凝着的水珠坠进水面,漾开的涟漪里,倒映着穿蓝布衫的艄公弯腰解缆的身影。他的橹绳在船帮上磨出深深的勒痕,像刻在木头上的年轮,每道痕里都浸着水的气息。码头上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白花,被往来的布鞋碾成泥,香气却更烈了,混着水汽钻进鼻腔,让人想起外婆蒸的槐花糕。这一刻,雨丝打湿了眉骨,我忽然懂得:摆渡从不是简单的位移,是橹声里的岸,是藏在水纹里的牵挂,在潮涨潮落间,把每个漂泊的故事,妥帖地送到该去的地方。
儿时的摆渡,是祖父背篓里的月光。村后的小溪在夏夜总泛着银亮的光,他背着竹篓去对岸的瓜田摘菜,我就扒着他的脖颈当尾巴。溪水没到他的膝盖,我能听见鱼群擦过他裤管的簌簌声,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有次我在背篓里睡着了,醒来时躺在自家炕头,枕边摆着颗圆滚滚的河蚌,蚌壳里嵌着颗玻璃珠,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那种。祖母说:你爷爷怕你醒了哭,在对岸的代销点买的,来回多走了二里地。那些夏夜,他总在溪边的青石上抽烟,火星明灭间,能看见水面上我们祖孙俩的影子,像幅浸在水里的画。后来溪上修了水泥桥,他还是习惯走水路,说踩着水走踏实,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那些背我过河的月光。
校园时光里的摆渡,是画室窗台的薄荷。高三的美术集训总耗到深夜,画室的日光灯惨白得像医院的走廊,我对着石膏像的阴影发呆,铅笔在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洞。看门的张大爷每晚都会来添煤,他的搪瓷缸子总泡着薄荷茶,递过来时还冒着热气:丫头,闻闻这味儿,脑子就清醒了。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煤屑,却把杯子擦得锃亮。有次我把画砸在地上,颜料溅了他一裤腿,他没骂我,只是蹲下来捡画纸:我孙子学钢琴,也总把谱子撕了哭,后来啊,他说哭完了还得弹。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你看那树,风大了也会晃,可根扎得深,晃完了还往上长。那些夜晚,薄荷的清苦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在画室里漫成一张网,网住了我所有的焦躁。后来在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上签字时,笔尖悬在纸面忽然想起,那杯总带着煤渣味的薄荷茶,原是给迷路的人,留着的路标。
职场初期的摆渡,是茶水间的便利贴。刚进广告公司那年,我的策划案总被客户批得千疮百孔。情感太淡卖点不突出的红笔批注,像鞭子抽在心上。有次通宵改方案,晨光爬上电脑屏幕时,我趴在键盘上掉眼泪,实习生小林悄悄贴了张便利贴在我屏幕上:我姐说,好方案都是改出来的,她有个策划案改到第27版才通过。便利贴的边角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爪子踩着颗星星。她打开自己的文件夹,里面存着三十多个被毙掉的草稿,每个文件名后都跟着再试一次。后来方案通过那天,我在茶水间的镜子上贴了张便利贴:谢谢那杯没加糖的咖啡。第二天看见下面多了行小字:我姐说,苦过才知道甜的好。原来有些陪伴就像水面的浮萍,看着轻,却能托住沉底的心事。
市井里的摆渡,藏在最琐碎的褶皱里。修鞋摊的李师傅给赶火车的姑娘钉鞋掌,锤子敲得飞快,我给你加层钢片,耐磨,汗珠砸在鞋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花,他却笑着说赶得上;菜市场的阿婆给忘带钱的媳妇装袋菠菜,下次路过再给,别耽误了做饭,塑料袋提手处特意打了两个结,怕勒坏了手指;小区的长椅上,白发大爷教 migrant worker 认公交站牌,3路车到火车站,记住了吗,枯瘦的手指在站牌上点着,像在抚摸异乡人的慌张;医院的走廊里,陌生大姐帮独自产检的孕妇拎包,我闺女也快生了,知道你们不容易,高跟鞋踩过地砖的声响,比任何安慰都让人安心。这些细碎的善意,像渡口的石墩,被岁月磨得温润,却总能在谁需要时,稳稳地接住那些摇晃的脚步。
旧时光里的摆渡,是文人笔下的舟。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不是真的在钓鱼,是在寒江里摆渡自己的孤独;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的不是愁,是乱世里想护住的安稳;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那竹杖原是渡他穿过风雨的舟楫;沈从文写的湘西渡口,翠翠守着的不只是渡船,是想把心上人渡回身边的执念。这些藏在字里的舟,没有船帆,却在千年后的雨雾里,依然能载动我们心里的潮起潮落。就像古渡口的老艄公说的:水是活的,船是活的,连思念都是活的,能顺着水流,漂到想去的地方。
可如今的我们,总把摆渡想得太复杂。高铁掠过江河时,没人再看窗外的舟楫;手机导航报出已到达时,没人记得曾问过路的大爷;快递小哥把包裹放在驿站,转身就赶往下一站,来不及说句麻烦了。我们总以为速度能缩短距离,却忘了有些路,得慢慢走才能看见风景;有些暖,得面对面才能传到心里。其实摆渡从未离开,是外卖箱里裹紧的保温袋,是暴雨天递过来的共享伞,是电梯里为你按住开门键的三秒,是深夜便利店店员留的那盏灯——这些微小的瞬间,像散在人间的舟,不求被记住,只求能在谁需要时,说一句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暮色漫上来时,老艄公的船靠了岸。最后一位乘客是卖完菜的阿婆,他接过菜担往码头上送,阿婆塞给他一把小葱:炒鸡蛋香。两人的笑声混着水声,在雨雾里荡开。远处的屋檐下亮起灯笼,光晕在水面上摇晃,像揉碎的月亮。他解下橹绳时说:这河渡了三十年人,其实啊,人这辈子,谁不是在渡人,也被人渡着呢。
雨停了,水面像块铺展的锦缎,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回走,鞋跟敲出的声响,和远处的橹声应和,像首没写完的歌。忽然看见码头的石墩上,有个穿校服的姑娘在写生,画纸上的乌篷船正穿过雨雾,船头的老艄公弯腰摇橹,船尾跟着一串散开的水纹,像条银色的路。她告诉我,这是美术课的作业,主题叫温暖的角落。
原来真正的摆渡,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是藏在烟火里的温柔,是你我在岁月长河里的相互托举。就像这运河的水,流了千年,渡了千年,把孤单渡成团圆,把陌生渡成熟悉,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渡成值得回味的光阴。而我们每个人,既是乘船的客,也是摇橹的人,在需要时被人渡,也在他人需要时,扬起自己的橹。
夜色渐浓时,我回头望了眼古渡口。老艄公正在收橹,橹板上的水珠坠进水里,溅起的涟漪里,有星星在闪烁。码头上的槐花还在落,香气裹着橹声,漫向很远的地方。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依然会有船来船往,会有橹声穿过晨雾,把新的故事,渡向新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