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里的星辰
清晨五点半,菜市场的白炽灯亮起时,老周的馄饨摊已经蒸腾起第一缕热气。我常看见他佝偻着背在案板前擀皮,老伴王姨戴着蓝布袖套,往每只青瓷碗里舀入一勺祖传的虾籽酱油。他们不怎么说话,却在递汤勺时指尖相触的瞬间,默契得像运转了四十年的齿轮。
二十年前我初到这座城,在馄饨摊后的矮楼租下阁楼单间。那时老周还留着板寸头,王姨的鬓角也不见白发。记得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我抱着湿透的论文冲进摊棚,王姨立刻挪开蒸笼,腾出最干燥的角落。老周默默端来一碗加蛋的馄饨,汤里浮着星星点点的紫菜,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暖光。
丫头,慢慢吃。王姨用竹筷替我把馄饨拨凉,我们收摊晚,你要是赶稿子,随时来借光。此后无数个深夜,当我对着稿纸苦思冥想时,楼下飘来的骨汤香气总会适时唤醒灵感。透过木格窗,能看见老周蹲在煤炉前扇火,王姨把洗净的青菜码得整整齐齐,偶尔几句家长里短,混着馄饨入锅的声,成了我异乡最安心的白噪音。
他们的爱情藏在日复一日的烟火里。盛夏清晨四点,老周骑着三轮车去码头收最新鲜的海虾;寒冬腊月,王姨总把暖手宝塞进老周揣零钱的棉袄内袋。有次老周患重感冒,王姨愣是关了三天摊,在厨房熬了整整一锅梨汤。我去送体温计,看见她坐在床边,用棉签蘸着温水给老周润唇,白发与他的鬓角纠缠在一起,像两团揉不开的棉絮。
真正读懂他们的故事,是在某个飘雪的冬夜。收摊后,王姨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把炭,我们围坐在铁皮桶改造的火炉旁。当年我爹嫌老周是个穷厨子,王姨的针线在毛线团间穿梭,他就天天在我家窗下唱《茉莉花》,唱得整条巷子都知道有个傻小子在追姑娘。老周别过脸,耳尖泛红:还不是你偷偷塞给我半块桂花糕。
他们的结婚证藏在铁皮饼干盒底层,照片里的王姨扎着麻花辫,老周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文革时老周被下放到农场,王姨徒步三十里路,把攒了半年的粮票缝在鞋垫里带去。那时候啊,老周摩挲着照片边缘,每天最盼着天黑,因为能借着月光,在心里把她的模样描上一遍又一遍。
去年旧城改造,馄饨摊不得不搬迁。我帮他们收拾物件时,在床底发现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面除了泛黄的粮票、信件,还有二十三个不同年份的药瓶——那是王姨年轻时患哮喘的药,老周却始终留着,说看见它们就想起当年背着她跑急诊的夜晚。
新店面开在城南便民市场,店面宽敞了,桌椅也换成了塑料凳,可老周依然坚持用土灶烧汤,王姨调的酱油还是三十年前的配方。常有年轻人举着手机来拍网红馄饨,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老周往碗里加虾仁时,总会多夹两筷给王姨;王姨擦桌子时,会不自觉地顺着老周驼背的弧度。
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又去寻那碗热馄饨。店里只剩零星几个食客,老周在洗碗池前哼着小调,王姨把最后几个馄饨皮捏成花边。丫头,尝尝新调的辣酱。王姨往我碗里添了勺红油,老周说你最近总熬夜,这辣椒里加了芝麻和核桃,补脑子。
回去的路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突然明白爱情最好的模样,不是山盟海誓的热烈,而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把对方的喜好刻进生命的年轮;是即便白发苍苍,仍能在递一杯热茶时,读懂对方眼底的温柔。老周和王姨的故事,就像菜市场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平淡却绵长,温暖着每个路过的灵魂。
如今每次经过馄饨摊,总能看见老周帮王姨系围裙,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王姨给客人盛汤时,会特意把老周熬了整夜的高汤多舀半勺。他们的爱情,早已化在翻滚的汤水里,藏在氤氲的热气中,教会我们:最动人的浪漫,不过是用一生的时光,把平凡的日子过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