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奉天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仿佛还沉浸在梦的余韵中,晨雾如轻纱般弥漫,尚未散尽。上百名朝臣已如训练有素的士兵,按照品级整齐列队而立。此时,没有交头接耳的私语,也没有多余的咳嗽声,唯有官袍在晨风中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一片被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每一丝颤动都似乎在诉说着紧张的气氛。
今日这场大朝会,如同聚光灯下的舞台,议题只有一个 —— 新币,它将成为众人目光与唇舌交锋的焦点。
于谦,这位在文官班次中位列第二的重臣,袍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一叠厚厚的奏本,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色,好似在与无形的力量抗衡。昨夜,他宛如置身于数字的战场,几乎未曾合眼,反复核算着钱锦云送来的《新币流通细则》里的每一个数字。那些数字仿佛烧红的钉子,无情地钉入他的脑仁,疼得他几近崩溃,却也在他脑海中钉出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宏大图景,那是关于新币未来的模糊却又充满希望的画卷。
“于大人,”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如同从幽深的古井中传出,带着几分神秘与担忧,是户部尚书张凤,“您今儿个真要给那‘银币’站台?”于谦没有侧头,只是从鼻腔里轻轻 “嗯” 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却又似乎带着千钧的决心。
“糊涂啊!” 张凤急了,花白的胡子如同被风吹动的枯草,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币铸得再好,也是动摇国本啊!圣人说,贝者贪财,今者欠安,你瞧这‘银’字拆开,便是‘金艮’,艮为山,金藏山中,才是正道。如今要把它铸成圆溜溜的玩意儿到处滚,这岂不是要让天下财货都像那脱缰的野马,‘滚’得无影无踪吗?”
于谦依旧沉默着。他太了解这位老同僚了,张凤并非心怀恶意的坏人,只是被三十年的 “圣贤书” 深深熏陶,思想早已被禁锢,就连梦里都是那古老的井田制。可恰恰是这种秉持着陈旧观念的 “好人”,在面对变革时,往往比那些故意使坏的人更难以说服,更像一块坚硬的顽石,阻碍着前进的道路。
“张大人的意思是,” 于谦终于开口,声音虽不响亮,却如同重锤击鼓,字字清晰有力,“天下之财就该被藏在地窖里,让百姓守着一堆毫无生气的死银子过活?”“这……” 张凤顿时被噎住了,如同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正要再做辩解,景阳钟那悠扬而庄重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仿佛在为这场争论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皇上驾到 ——”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在广场上炸响。
朱祁镇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时,所有人都不禁微微一愣。他今日的装扮格外奇特,既没有穿象征着日常尊贵的常服,也没有身着彰显至高无上地位的衮服,而是一身素色的箭袖劲装,显得利落而干练。腰间的革带上,一串银币样币叮当作响,那可不是简单的装饰,在这剑拔弩张的朝堂之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武器,散发着无形的威慑力。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起,仿佛要将这晨雾都震散。
朱祁镇坐上龙椅,却并未如往常般喊出 “平身” 二字。他的目光如同冷峻的鹰隼,扫过殿下的臣子们,那眼神就像工头在验收一堵刚砌好的墙,审视着每一处细节,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瑕疵。
“众卿,”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今日不议瓦剌的侵扰,不议倭寇的肆虐,也不议漕运的艰难。今日,只议钱,这关乎国计民生的根本。”
说罢,他将腰间那串银币解下,随手一抛。刹那间,银币在空中如同一群受到惊吓的银色飞鸟,纷纷散开,然后落在御阶前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不断回荡,仿佛是命运的钟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朕给这玩意儿,起了个名。” 朱祁镇靠在龙椅上,姿态慵懒得如同在自家后院闲坐,“叫‘大明通宝’。重一两,含银九钱二分,铜八钱。正面是象征着皇家威严的龙,背面是工农兵学,代表着我大明的基石。从今往后,这币,就是咱大明的脸面,是我大明走向未来的希望。”
“陛下!” 张凤第一个跳了出来,此刻他早已顾不得班次的规矩,仿佛一只护雏的老母鸡,“祖宗之法,钱钞并行,已有百余年。宝钞虽贱,却是国本所系,如同大树之根,不可轻易动摇。如今贸然改制,恐伤国体,动摇我大明的根基啊!”
“国体?” 朱祁镇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阵阵回声,如同冰冷的刀剑在空气中摩擦,“张尚书,朕问你,去年你户部收上来的宝钞,足足堆满了三个库房,可如今,这些宝钞能换几石米?能让百姓填饱肚子吗?”
张凤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白纸一样苍白,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 钞法败坏,乃奸商作祟,臣等当严查,定能恢复宝钞的信誉……”
“查?” 朱祁镇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目光中满是愤怒与不屑,“朕让内厂查了,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是户部的钞版,五年没换过!纸墨都是最次的,印出来的钞,拿水一泡就烂,如同废纸一般。张尚书,你告诉朕,这算的是哪门子国体?”
张凤 “噗通” 一声跪下了,额头重重地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臣失职!可即便如此,那也是祖宗之法,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可轻废啊!”
“好一个祖宗之法。” 朱祁镇坐直了身子,目光如刀,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虚伪都切割开来,“那朕再问你,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宝船耗资多少?”“史书有载,六百万两白银……” 张凤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放屁!” 朱祁镇忍不住暴了句粗口,惊得殿上众臣齐齐一颤,仿佛被一道霹雳击中,“六百万两,那不过是账面上的数字,是自欺欺人的幌子!实际耗费的木料、铁钉、工匠徭役,折成银子,至少两千万两!可当时国库一年才收多少?四百万两!这巨大的缺口,钱从哪儿来?还不是靠市舶司的私下贸易,靠宦官们卖特许状来填补!张尚书,你管这叫‘祖宗之法’?这分明是自欺欺人,是对祖宗的亵渎!”
他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御阶,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上,让他们的心跳都随着他的脚步而颤抖。他弯腰捡起一枚银币,举到张凤面前,如同举着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这币,是西山工坊用蒸汽机压的,一枚的成本,仅是旧币的七成。可它能用多久?百年!而宝钞能用多久?三年!百年对三年,张尚书,这笔简单的账,你难道还算不清吗?”
张凤此刻早已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浸湿了地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几个御史,像是被惊扰的老鼠,蠢蠢欲动,却被于谦一个眼神给狠狠压了回去,那眼神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他们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朱祁镇没再理会张凤,转身回到龙椅,对着殿外一挥手,那动作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抬进来!”八个力士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吭哧吭哧地抬进四口大箱子,重重地摆在殿中央。箱子打开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璀璨的阳光照进了黑暗的角落,里面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币,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海潮般的光芒,那是财富的光芒,也是希望的光芒。
“这是西山工坊昨夜赶出来的样币。” 朱祁镇淡淡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一共四万枚。朕今天带到这儿来,是想让众卿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钱’,什么才是能让我大明繁荣昌盛的希望。”
说罢,他随手抓起一把银币,用力往空中一撒。刹那间,银币如同倾盆大雨般落下,打在金砖上、石柱上、朝臣们的乌纱帽上,发出悦耳的脆响,仿佛是一首美妙的乐章。有几个年轻官员忍不住弯腰去捡,却被同僚像抓住小偷一样狠狠拽住,仿佛那银币是烫手的山芋。
“捡!” 朱祁镇忽然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为何不敢捡?这钱,是朕铸的,是朕给的,你们还怕它咬手不成?”
一个翰林院编修战战兢兢地颤巍巍捡起一枚,对着光一看,瞬间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住了。那龙纹精细得仿佛不是刻在银币上,而是一条真正的龙在上面游动,活灵活现。齿轮暗记在光下流转着七彩的光芒,如同梦幻般的色彩,边缘的七十二齿纹,每一道都深浅如一,精准得让人惊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握着一块能衡量世间万物的小秤砣。
“这…… 这是如何铸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道,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疑惑。
“蒸汽机。” 朱祁镇简洁地吐出三个字,仿佛这三个字蕴含着无尽的力量,“用五十吨的压力,一次成型。不是靠匠人手里的锤子一下一下敲出来的,而是靠先进的机器。这机器,一天能压一万枚。而铸旧币的工匠,一天最多十枚。”
殿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掀起了层层波澜。一天一万对一天十,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钱的范畴,简直就是神迹,是超越了众人想象的奇迹。
“陛下!” 礼部尚书胡濙出列了,他作为三朝老臣,说话自然比张凤更有分量,仿佛是一棵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老树,“即便此币千好万好,可天下百姓用惯了碎银,骤然改制,就如同让习惯了走老路的人突然踏上一条陌生的新径,恐生乱子。再者,旧银如何回收?若是强制回收,那恐怕要激起民变,如同点燃了一堆干柴,后果不堪设想啊。”
“问得好。” 朱祁镇竟然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赏,“朕不强制回收。朕用‘买’的,用诚意和实惠来让百姓接受新币。”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新币流通奖励券》,递给王瑾,让他传给众臣看,那动作如同展开了一幅描绘未来的画卷:“从今年秋税起,百姓若以新币交税,免火耗三分;若以旧银兑换新币,每百两补五两的火耗钱;若将新币存入皇家银行,年利一分五厘;若工匠、农户持新币买皇家商会的铁犁、种子,一律九折。”他每说一句,殿上众人的呼吸就沉重一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心脏。等这些条款说完,不少年轻官员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这哪里是改制,分明是给百姓发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善举啊。
“可若如此,国库岂不是要亏空?” 胡濙皱起了眉头,如同紧皱的绳索,满脸的担忧。
“亏空?” 朱祁镇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胡大人,朕给你算笔账。如今朝廷收税,每两银子经层层盘剥,能到国库的不足七成,就像一个装满水的桶,一路上漏得只剩半桶。可若用新币,朕的内厂直接从西山工坊押运到各省银库,不经任何中转,损耗不到半成。这一进一出,国库每年至少多收三百万两。你还觉得这叫亏空吗?”
胡濙顿时语塞了,他当然知道火耗严重,那是 “祖制”,是 “惯例”,是千万官员赖以生存的 “陋规”,如同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瘤,侵蚀着大明的根基。如今皇帝要把这规矩连根拔起,无疑是断了整个官僚集团的财路,这怎能不让他们感到恐惧和不安呢?
“陛下!” 一个御史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公鸡,“您这是与民争利!”
“争什么利?” 朱祁镇眼神一冷,如同寒冬里的冰霜,“争百姓买米时被克扣的利?争军户领饷时被盘剥的利?争工匠卖艺时被压榨的利?朕争的,是那些趴在国帑上吸血的蛀虫的利!你们若是清官,心中无私,怕什么新币?你们若是赃官 ——”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声怒吼,“那这币,就是你们的催命符,是正义的审判!”
“陛下圣明!” 于谦忽然出列,声如洪钟,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云霄,“臣兵部,愿第一个以新币支俸!臣还要上奏,自今日起,凡兵部采买军械、粮草,一律以新币结算。谁敢拒收,以抗旨论处!”
他这一表态,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将文官集团劈成了两截。张凤、胡濙等人面色铁青,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而几个年轻的侍郎、郎中,却悄悄向于谦靠拢,仿佛是被光明吸引的飞蛾,看到了变革的希望。
朱祁镇看着于谦,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这个老头儿,终于从一个对新币持怀疑态度的 “理解者”,变成了坚定的 “扞卫者”,成为了他推行新币的有力助手。
可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如同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了狂风巨浪。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手里高举着一封血书,仿佛那是一封来自地狱的判决书:“陛下!宫外有百姓鸣冤!说是…… 说是新币害死了人!”
殿上瞬间炸开了锅,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众人议论纷纷,一片混乱。血书被呈到御案上,朱祁镇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心脏。那血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崇文坊一个挑夫,昨日用新币买了碗粥,今日一早,全家七口暴毙,死状极惨。仵作验过,说是中毒,毒就来自那枚新币 —— 币面被涂了砒霜!
“这…… 这怎么可能!” 于谦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新币还未正式发行,崇文坊哪来的新币?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有!” 那内侍尖着嗓子道,声音如同尖锐的哨声,“黑市上早就有卖的!都说西山工坊偷偷铸了,价高者得!”
张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一丝得意的光芒:“陛下!您看,这新币还未出,已害人性命!若真流通,天下岂不大乱?臣请陛下,即刻查封西山工坊,捉拿铸币奸徒,以安民心!”
“臣附议!” 胡濙也赶紧跪下了,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此乃天谴,不可不察!”
一时间,殿上跪倒一片,仿佛是一片被暴风雨摧残的庄稼地。只有于谦还站着,额角的青筋暴跳,如同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蠕动。
他太清楚这是诬陷了 —— 新币的铸造工艺是绝密,西山工坊的安保是王瑾亲自布的局,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怎么可能流出去?
可问题是,百姓死了,血书是真的,崇文坊确实有 “新币” 在流通。这脏水泼过来,就像一团漆黑的乌云,笼罩在新币之上,洗都洗不清。
朱祁镇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血书,血字还未干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忽然想起昨夜钱锦云说的话:“陛下,这币流出去,能买良心。” 可现在看来,这币还没真正流出去,就已经买到人命了,难道这就是推行新币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
“王瑾。” 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去,把那挑夫一家,连同仵作、坊正,全部带进宫。还有,把黑市上卖‘新币’的人,给朕抓来。朕倒要看看,这币,是怎么从西山工坊,飞到崇文坊的。”
王瑾刚要应声,殿外又传来一声唱名,如同一声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平波王,朱祁钰,递牌子请见 ——”殿上瞬间死寂,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朱祁钰,这个被发往江南就藩的亲弟弟,这个本该在宁波府全力对付倭寇的亲王,此刻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回京,而且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悄然上演。
“宣。” 朱祁镇缓缓坐下,眼底深处,有风暴在无声地聚集,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与警惕交织的情绪。
殿门缓缓大开,如同命运之门被缓缓推开,朱祁钰一袭月白长袍,步履从容地走进来,看似优雅闲适,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人毕恭毕敬地捧着个描金檀木盒,另一人…… 竟是刘承恩,那个看似低调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神秘人物。
“臣弟叩见陛下。” 朱祁钰跪得标准,叩首也叩得无比虔诚,可那眼底深处却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臣弟闻听京中出了‘新币害命’的奇案,心急如焚,特从江南连夜赶回,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刘承恩便顺势将那木盒打开,里面竟是一枚枚码得整整齐齐的 “新币”,足有上百枚,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臣弟在江南,也收到了这些‘新币’。” 朱祁钰抬起头,目光清澈得像一潭死水,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可测,“臣弟担心,有人借新币之名,行祸国之实。故带回这些赝品,请陛下明察,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朱祁镇看着那木盒里的币,又将目光缓缓移到自己弟弟的脸上,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夜空中闪烁的寒星,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
“皇弟有心了。” 他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御阶,停在朱祁钰面前,如同两尊对立的雕像,气场在无声地碰撞,“朕正好缺这些‘赝品’,来做对比。来,让朕看看,江南的‘新币’,和朕西山工坊的‘新币’,究竟有何不同。”
他伸出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从木盒里拈起一枚,举到眼前,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龙瞳里的齿轮,是五弧,与真品的精细程度相比,明显粗糙许多。
边缘的齿纹,是六十八枚,而非真品的七十二枚,相差的这几枚齿纹,如同沙中的砾石,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重量,轻了三分,这细微的差别,在朱祁镇心中却如同泰山般沉重。
他笑了,笑得像一头终于等到猎物走进陷阱的狼,那笑容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与对对手的不屑。
“皇弟,” 他将那枚假币递到朱祁钰眼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如同炸雷般在朱祁钰耳边响起,“你可知,这币上少了什么?”
朱祁钰瞳孔微缩,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夜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仍强装镇定:“臣弟不知。”
“少了‘死’字。” 朱祁镇轻声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在龙鳞的第三片,朕让工匠刻了个微不可见的‘死’字。真币有,你这枚…… 没有。”
朱祁钰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殿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却没人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皇帝笑着,平波王跪着,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根叠着一根,像一把无情的剪刀,绞杀着亲情与阴谋,绞杀着这场权力与利益的斗争。
“王瑾。” 朱祁镇忽然松开手,那枚假币当啷落地,发出清脆却又刺耳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破碎的声音,“把平波王带来的这些‘新币’,全部封存。另外,派内厂的人,去江南查一查,这些币,到底从哪儿来的。”
“臣弟愿意协查!” 朱祁钰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与不甘,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必。” 朱祁镇转身,留给弟弟一个冰冷的背影,那背影如同坚冰般不可侵犯,“皇弟舟车劳顿,该回府歇着。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门。”
这已是赤裸裸的软禁,朱祁钰如同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失去了自由与反抗的能力。
殿上众臣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谁都能看出来,今日这出戏,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布好的局。血书、假币、平波王…… 所有棋子都在他的算计里,一步一步走进了死局,而他们,不过是这场权力游戏的旁观者。
“至于新币……” 朱祁镇回到龙椅,目光扫过殿上每一张或惊恐、或敬畏、或茫然的脸,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土,“三日后,正式发行。凡阻挠者,以抗旨论;凡伪造者,以谋反论。朕的币,朕说了算。散朝!”
他起身就走,步伐坚定有力,没给任何人再开口的机会。王瑾紧随其后,手中捧着那盒从朱祁钰手里夺来的假币,如同捧着一窝随时可能咬人的毒蛇,小心翼翼却又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朱祁钰还跪在地上,额头触着冰冷的金砖,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 他哥不仅算到了他会来,还算到了他会带假币来,甚至算到了他会以为,自己能趁机扳回一局。那一枚刻着 “死” 字的真币,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的自负与阴谋打得粉碎。他这个弟弟,从头到尾,都只是哥哥棋盘上,最蠢的那颗棋子,被随意摆弄,却还不自知。
殿外,于谦追上了朱祁镇的脚步。
“陛下!” 他喘着气,声音有些急促,“臣…… 臣还有一事不明。”
“说。” 朱祁镇脚步不停,简短的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血书……” 于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假的。” 朱祁镇脚步不停,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挑夫一家,现在应该在去天津的船上了。朕许了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换他们演这出戏。”
“可那砒霜……” 于谦瞪大了眼睛,心中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涌来。
“也是假的。” 朱祁镇终于停下,转头看他,目光深邃得如同无尽的黑洞,“是巴豆粉,吃了闹肚子,死不了人。朕要让天下人看看,这‘新币害命’的罪名,是怎么扣上来的,又是怎么被拆穿的。”
于谦呆立原地,浑身发冷,仿佛被一阵寒风吹透了骨髓。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还在为那些数字争吵不休,可皇帝早已在用人命做戏,用鲜血铺路,为了新币的推行,为了大明的未来,不惜一切代价。
“于卿。” 朱祁镇拍了拍他的肩,那动作看似亲切,却让于谦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朕冷酷,觉得朕不择手段。可朕告诉你 ——”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仿佛是在倾诉心底的无奈,“这江山,不是用道德守得住的。得用铁,用火,用血,用命。朕用几条假命,换真币的信誉,换天下的安定,换百姓往后百年的好日子。这买卖,朕觉得值。”
他说完就走,玄色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只留下于谦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拐角,心中五味杂陈。
于谦站在原地,看着手里那枚从地上捡起的真币。币面上的龙纹在阳光下流转,仿佛一条活灵活现的巨龙在云端翱翔。龙鳞第三片,他借光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了那个微刻的 “死” 字。那字极小,却重逾千斤,仿佛承载着整个大明的命运。
他忽然明白了,皇帝不是在铸币,是在铸天下。而这天下,需要有人背上千古骂名,才能让后世的人,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他握紧那枚币,对着朱祁镇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那动作饱含着敬意与决心。
“臣于谦,” 他喃喃道,“愿陪陛下,背这骂名。”
而此时,天津船厂的密室里,徐小六正用游标卡尺量着第一枚真币。币已冷却,龙鳞上的 “死” 字在灯下泛着幽光,仿佛是一种神秘的诅咒,又仿佛是一种神圣的使命。
他看着那字,想起爹娘的死,想起兴和钱庄家破人亡的债,想起东家那句 “这币流出去,能买良心”。
他忽然笑了,笑得满眼泪光,那泪水里有对过去苦难的悲痛,有对未来希望的憧憬。
“爹,娘,” 他对着那枚币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儿子用这币,给你们买公道。”
窗外,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味。那是东海的风,是银山的风,也是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风,它将吹遍大明的每一寸土地,带来变革,带来希望,也带来未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