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燃到第三寸,武库检测掀起的惊涛仍在朝堂暗涌。朱祁镇指尖悬在《武库军械弊案初步核查及整饬方略》的朱红落款上,于谦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刀刻般规整,却拦不住他眼底的寒意 —— 周显昌这颗棋子太小,倒下去时溅起的泥点里,分明藏着更深的根系。
“王瑾。”
紫檀案几的叩击声骤然停住,像琴弦被猝然斩断。阴影里立刻浮出一道躬身的身影,王瑾的蟒纹内侍袍扫过金砖地面,连呼吸都压得比炉烟更轻:“奴婢在。”
“诏狱里的鱼,吐了多少骨头?”
“回皇爷,” 王瑾喉结滚了滚,声音裹着诏狱特有的湿冷,“内厂依律审讯,辅以攻心之策,周显昌招认收受兴顺铜铁行三百两纹银,还有军工坊三个匠头的孝敬。只是他咬死无人指使,说那批掺铅箭簇是工坊按‘合格’章程送来的,他不过是‘一时糊涂’。”
“糊涂?” 朱祁镇冷笑出声,指节叩击案面的节奏越来越密,“边军将士用命换的军功,在他眼里倒成了糊涂账。” 他猛地起身,玄色龙纹常服扫过满地月光,“这源头,得朕亲自去看。”
王瑾膝头一软:“皇爷!军工坊龙蛇混杂,万一……”
“微服。” 朱祁镇打断他,目光落在舆图上京郊那处红圈,“不去营造司的新坊,就去工部军器局下辖的大同军工坊分坊。朕倒要瞧瞧,什么样的‘合格’,能养出这般蛀虫。”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王瑾忽然想起三年前皇帝亲征前检查军械的模样 —— 那时的少年天子还会为锻造纹路赞叹,如今眼底只剩寒潭。
两日后的晨雾还没散透,朱祁镇已站在斑驳的灰砖围墙外。锦袍上的暗纹被晨露打湿,倒真有几分南方富商的慵懒气度,身后王瑾扮的管家捧着描金拜帖,三个内厂护卫则化作精悍仆役,腰间的短刀藏在布靴夹层。
“吱呀” 一声,朱漆大门推开半扇,胡管事的圆脸先探了出来。这胖子脸上的肉堆得像发面馒头,看见锦袍上的云纹便眼睛发亮,搓着手把人往里引:“哎哟!张公子大驾光临,小的这工坊都蓬荜生辉了!”
刚迈过门槛,喧嚣与热浪便劈面而来。高耸的烟囱如锈蚀的铁笔,在铅灰色天幕上涂抹着浓黑墨迹,打铁声、锯木声撞在墙上反弹,震得人耳膜发颤。朱祁镇的目光却掠过这 “繁荣” 景象,落在那些横七竖八的铁料上 —— 边角处泛着青灰色,分明是未经精炼的生铁,比营造司用的熟铁轻了近三成。
“胡管事这生意够兴旺的。” 他踢开脚边半块碎炭,语气漫不经心。
“托公子的福!” 胡管事指了指锻打区,那里几个赤膊工匠正挥着铁锤,汗水在背上冲刷出沟壑,“这不瓦剌人闹得凶嘛,大同镇急着要腰刀,日夜赶工呢!”
朱祁镇走近时,一股铁锈混着汗酸的气味钻入鼻腔。他捡起块铁料边角,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表面,前世做土木工程师时辨材的本能瞬间觉醒:“这料成色一般啊,砍得动铁甲?”
胡管事的笑容僵了一瞬,袖管里的手悄悄攥紧:“公子好眼力!这是上等民铁,符合工部规制!对付瓦剌蛮子的皮甲,那是手到擒来!”
“是吗?” 朱祁镇不置可否,目光已飘向箭簇组装台。十几支弩箭并排躺着,箭杆涂着亮漆,箭簇却泛着异样的哑光。他随手拿起一支,指腹刚贴上金属表面,心头便咯噔一沉 —— 这轻飘飘的触感,与武库那些掺铅箭簇如出一辙!
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箭簇接缝,指甲在凹陷处轻轻一抠。待转身时,指缝里那点灰白粉末已混进掌心汗湿 —— 是铅!比纯铜重三分,却脆得像酥饼,射中目标只会扁成一块废铁。
“这铜料不错。” 他笑着晃了晃弩箭,“鄙人在苏杭也做铜器生意,不知管事从哪家进的货?”
胡管事的眼珠转得像算盘珠:“都是上头指定的商号,小的只管收货!公子咱们去看成品库,那些腰刀才叫真家伙!”
成品库的刀果然 “气派”。刀鞘镶着黄铜饰件,刀柄缠绳油光水滑,可朱祁镇抽出一把,阳光斜照下,刀身的锻纹乱得像一团麻。他手腕微沉,刀刃竟微微弯曲 —— 这哪是腰刀,分明是能看不能用的摆设!
“各地工艺不同嘛!” 胡管事的额角渗出汗珠,“北方将士就爱这厚重劲儿!”
话音未落,西南角突然爆发出斥骂声。一个白发工匠瘫在地上,淬火的枪头撒了满地,红得像淌血的伤口。穿绸缎马褂的匠头正抬脚往他背上踹,腰间玉佩撞出脆响:“老不死的!摔了这批货,扣你半年工钱都不够赔!”
老工匠的额头磕得地面咚咚响,血珠混着炉灰渗进砖缝。周围工匠却只是低头抡锤,麻木的眼神像蒙了层铁锈 —— 他们早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朱祁镇的指尖慢慢收紧,锦袍下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他忽然转身,笑容淡得像晨雾:“胡管事,货我记下了,回头让管家来谈。”
胡管事还想挽留,却被王瑾不着痕迹地拦住。直到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才擦着冷汗冲匠头吼:“蠢货!谁让你在贵客面前动手的?”
匠头谄媚地笑着递上烟袋:“胡哥放心,这老东西不敢乱说话。再说…… 有上头照着,怕什么?”
车帘落下的瞬间,朱祁镇脸上的温度便褪得一干二净。王瑾立刻呈上帕子,低声道:“皇爷,那匠头腰间是和田白玉佩,至少值五百两,绝不是他俸禄能买的。”
“五百两?” 朱祁镇冷笑,指尖捏着那点铅粉,“够买五十斤好铜了。” 他掀开车帘,望着田埂上躬身劳作的农夫,声音冷得像冰,“盯死这个工坊 —— 胡管事的账本,匠头的往来,兴顺铜铁行的进货单,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那于尚书那边……”
“于谦在明处清账,你在暗处挖根。” 朱祁镇的目光扫过远处的烽火台,“这张网,得收得悄无声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查那玉佩的来路,说不定能钓出更大的鱼。”
马车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王瑾看着皇帝紧抿的唇,忽然明白 —— 武库的箭簇只是冰山一角,水下藏着的,或许是能撼动朝堂的巨鳄。
沙盘上的狼烟还没散尽,张勇的拳头已砸得木屑纷飞。“他娘的!那些杂碎拿铅块当箭簇,是把弟兄们的命当草纸!”
石彪按住他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武库检测那日的景象如烙铁般烫在眼前 —— 掺铅的箭簇一折就断,虫蛀的箭杆轻轻一掰便碎,那些本该护命的盾牌,竟能透过阳光看见孔洞。
“光发火没用。” 他抓起案上的卡尺,眼底燃着怒火,“陛下教我们格物测量,就是要我们撕开这些假面具!以后咱们到了军营,每支箭都要称重量,每把刀都要查纹路,谁敢送残次品,就算是国公爷的人,也得拉去问罪!”
“对!” 李忠猛地站起,腰间佩剑撞出清响,“上次陛下说‘军器是将士第二生命’,以前我还不懂,现在才明白 —— 咱们查的不是军械,是弟兄们的活路!”
夕阳透过窗棂,在沙盘上投下长枪般的光影。这群年轻军官围着沙盘,用炭笔勾勒出查验流程,笔尖划过之处,仿佛有火焰在跳动。他们还不知道,此刻的皇帝,正握着另一把更锋利的 “刀”,在黑暗中劈开一条血路。
夜幕压下来时,王瑾捧着密报的手都在抖。朱祁镇接过信纸,烛光下,“漕帮骚扰四海行工地”“京城来人密会漕帮头目” 的字迹刺得眼睛生疼。
“看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铜炉。火苗 “腾” 地窜起,映着他冰冷的眼神,“告诉赵敬,可调卫所‘演练’,必要时…… 不必手软。”
王瑾应声退下,暖阁里只剩烛火噼啪作响。朱祁镇走到舆图前,指尖在大同与京城间划了条直线 —— 军工坊的贪腐,漕帮的阻挠,像两颗毒瘤长在同一条血管上。
他拿起案上的箭簇,铅粉簌簌落下。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箭簇上镀了层冷霜,宛如即将出鞘的利刃。
风暴,已在暗处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