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前,那片以 “洪武一号” 水泥铺就的广阔广场,历经数日风吹雨打,依旧如墨色琉璃般平整光滑,倒映着天光云影。
这无声却雄辩的事实,宛如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朝堂之上某些根深蒂固的 “奇技淫巧不堪大用” 的偏见。
而由皇帝内帑与皇家银行共同输血、旨在救活无数家庭的 “以工代赈” 策,更似一股暖流,让蜷缩在南城、西城角落里的流民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生机。
京城排水工程 —— 这条被少年天子朱祁镇寄予厚望,欲要深埋地底、福泽京华的 “蛟龙”,终于在赞誉与质疑交织的声浪中,破开了沉睡千年的大地,开始了它蜿蜒前行的征程。
然而,蓝图上的笔走龙蛇,远不及现实土壤的复杂诡谲。真正的挑战,不仅来自深不可测、变幻无常的地脉,更源于阳光下那些难以揣度的人心。
清晨,薄雾如纱,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南城一段新开挖的深壑旁,已是人声鼎沸,号子低沉。由流民组成的工队,在监工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如同辛勤的蚁群,用最原始的力气,将一筐筐混杂着碎石的泥土从数米深的沟底艰难吊运上来。汗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
工程司正赵铁柱亲自在此坐镇,他花白的眉峰紧锁,如同两柄解不开的锁,目光死死盯住沟壁一侧。
那里,原本只是些许湿润的土色,此刻正不断渗出浑浊的水流,滋滋作响,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正不耐烦地舔舐着伤口。
“赵司正!不妙啊!” 一个浑身沾满泥浆、几乎辨不清面容的工头,连滚带爬地奔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这水…… 这水涌得邪乎!眼见着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莫说安放预制渠,怕是这半边沟壁都保不住,要塌!”赵铁柱心头一凛,蹲下身,不顾泥泞,伸手抓起一把渗水处的泥土。
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股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寒气息,在指间捻开,黏连不断。“是潜层水!他娘的,撞上‘地老鼠’的窝了!” 他啐了一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 “地老鼠”,乃是老工匠们对京城地下那些神出鬼没、毫无规律的潜流层的俗称,是地底工程最令人头疼的鬼魅,防不胜防。
“快!立刻飞马禀报皇上!” 赵铁柱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其他人,都给老子撤上来!用最粗的木桩,先把这边给我顶住!快!快!” 他的吼声在沟壑间回荡,透着一股与时间赛跑的焦灼。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飞入西苑工程局。
朱祁镇正与几位核心大匠研讨下一批水泥预制件的优化细节,闻听奏报,他手中炭笔微微一顿,随即稳稳放下。
年轻的帝王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慌乱,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反而掠过一丝 “终于来了” 的锐利光芒。
前世丰富的工程师生涯,早已让他对处理复杂水文地质难题习以为常,他甚至隐隐期待着这个机会,来验证他结合现代知识与本土智慧的全新 “方法论”。
“备马,去南城。” 言简意赅,起身时,他已自然而然地将桌案上一卷特意标注了各种符号的《京城地质水文推测图》纳入袖中。
贴身太监王瑾如影随形,无声地跟上,那双看似低垂的眼眸深处,时刻保持着猎鹰般的警惕。工地上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原先的渗水点已扩张成一口不断翻涌着浑浊水泡的 “恶泉”,汩汩而出的地下水将沟底变成了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泥沼。
临时打下的支撑木桩,在泥水浸泡下发出 “吱吱呀呀” 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
工匠和流民们聚在沟沿,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无助,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赶来的皇帝。
朱祁镇抵达后,径直掠过众人的行礼,快步走到险情最严峻的边缘。他毫不介意袍角沾染泥渍,俯身仔细观察水流的速度、浑浊程度,甚至伸手感知水温,随即又拾起一块被泡得松软的土块,在指尖轻轻一捏,便化开大半。
“非承压水,是上层滞水。定是挖掘时,不慎刺穿了隔水的黏土层。” 他抬起头,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部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仿佛给慌乱的人群注入了一根定海神针。
“王瑾,图。”王瑾应声递上图纸。朱祁镇就在泥泞的沟边将图纸摊开,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迅速游走,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与现场区域对应的一个蓝色虚线标记上。
“果然不出所料,此地下方,潜藏着一条古河道的细小支岔,虽已干涸多年,但每逢雨季,便会成为积水通道。”
他目光如电,扫过满脸焦急的赵铁柱和周围的工头:“立即停止强排抽水!此乃饮鸩止渴,越抽,周围土壤流失越快,塌陷范围只会更大,如同抱薪救火!”
“陛…… 陛下,那……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塌啊!” 赵铁柱急得额头青筋暴起。
“堵疏结合,导引为先。” 朱祁镇口中吐出四个字,眼神灼灼,闪烁着智慧与自信的光芒,“铁柱,你即刻带人赶赴库房,调拨凝固最快的‘速凝一号’水泥和充足麻袋、沙料过来。再寻几根最粗壮的毛竹,打通内部竹节,速去速回!”
君命如山,工程局这台庞大的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不多时,满载沙袋、水泥的板车辘辘而至,几根碗口粗细、内部已被打通的长毛竹也被壮汉们合力抬来。更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是,年轻的皇帝竟一把挽起绣着金龙的袍袖,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沟底那片浑浊不堪的泥泞之中!
“万岁不可!” 王瑾失声低呼,伸手欲拦。“陛下!使不得啊!此等污秽之地……” 赵铁柱和众工头也惊慌劝阻。
朱祁镇却恍若未闻,他的靴子深深陷入泥沼,龙袍下摆瞬间染上斑驳污迹。他用行动昭示了与工匠、流民同甘共苦、共克时艰的决心。
这一刻,他不再是高踞九重金銮殿的帝王,而是亲临一线、指挥若定的总工程师。
“以此竹为‘导流龙针’,先刺入水脉,泄其压力!”
他声音洪亮,在狭窄的沟壑中激起回响。亲自指挥工人,将毛竹削尖的一端,对准涌水最凶猛的 “泉眼” 旁侧,用力楔入土层,另一端则延伸至预先挖好的临时蓄水坑。
接着,他又指导众人将速凝水泥与干净沙粒按特定比例快速混合,装入麻袋,并不完全扎紧口。
“此乃‘滤水镇石’,围着‘龙针’根部堆砌!莫要封死,需令清水可缓渗,而泥沙尽留!”
工匠们虽不能全然理解这其中蕴含的流体力学与土体稳定原理,但见天子不仅亲临险境,
而且指令清晰明确,步骤井然有序,顿时如同有了主心骨,纷纷甩开膀子,奋力作业。
一个个特殊的滤水沙袋被投入翻涌的水中,迅速围绕着毛竹导管筑起一道环形临时堤坝。
那 “速凝一号” 水泥果然名不虚传,遇水后迅速发生反应,沙袋很快板结变硬,如同磐石般牢牢稳固了周围松软的土体。
而一部分清水,则透过沙袋缝隙和毛竹管道被顺利引走。虽然未能完全断绝水源,但汹涌的势头已明显减弱,最关键的是,不断剥落坍塌的沟壁,终于停止了恶化,险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朱祁镇站在及踝的泥水中,伸手指着眼前这套因地制宜、快速搭建的排水固坡系统,对身旁满身泥点、目瞪口呆的赵铁柱和工头们朗声道:“看见了吗?治水之理,如同医者治病,切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须得望闻问切,找准水脉之‘经络’。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吾等要做的,非是逆天而行的蛮干,而是效法大禹,因势利导,为这些不听话的地下水,开辟一条它们也‘乐意’行走的新路!”
这番话,深入浅出,将看似高深的工程哲学阐述得通俗易懂,却又发人深省。
赵铁柱望着转危为安的工地,再看向泥泞中依旧气度不凡的年轻皇帝,目光中最初的敬畏,已然化作了五体投地的钦佩,他激动得胡须微颤,抱拳深深一揖:“陛下…… 老臣…… 今日方知何为天工开物,何为圣心独运!老臣,心服口服!”
“皇上万岁!”“天佑大明!”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由衷的敬佩,化作震天的欢呼,在工地上空回荡。流民和工匠们的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看向朱祁镇的目光,充满了信赖与狂热。
然而,就在这片因技术胜利而带来的短暂欢腾之中,始终如影子般护卫在侧的王瑾,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并未有丝毫放松。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细致地扫描着围观人群中每一张面孔。
很快,他捕捉到了几丝不和谐的杂音 —— 有几个身影,他们的 “专注” 超出了寻常看客的好奇。
他们并不关心工程的宏大或流民的生计,而是死死地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套巧妙化解渗水危机的方法,眼神闪烁不定,彼此间借着人群掩护,低声交换着信息,那神态,不像是在惊叹,反倒像是在…… 默记要领?
王瑾不动声色地挪步,贴近正俯身观察导流管出水情况的朱祁镇,以传音入密般的细微声音禀道:“皇爷,三点钟方向,杂树后;九点钟方向,灰衣矮个;另有两人在对面人群外围,是熟面孔。在窥探记诵您的治水之法。”
朱祁镇正用手捧起一掬从竹管中引出的、已略显清澈的地下水细看,闻言,动作未有丝毫停滞,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宛如寒冰乍裂。
“无妨,让他们记。正好叫他们开开眼,见识一下他们那些只会躲在阴沟里玩弄的魑魅魍魉之术,在煌煌正道面前,是何等拙劣可笑。”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不过,给朕盯紧了。瞧瞧他们下一步,是打算‘师夷长技’,还是忍不住要…… 重操旧业,玩火自焚。”
地底的 “恶龙” 暂时被套上了枷锁,但朱祁镇与王瑾心中皆如明镜,这仅仅是工程浩繁征程中的一次小小预演。
那些隐藏在阳光背后的阴影,绝不会因一次技术层面的受挫而偃旗息鼓。他们就像这京城地下复杂莫测的潜流,悄无声息,无孔不入,不知何时,便会在另一处看似坚固的堤防下,蓄积起足以掀翻一切的暗涌。
“地下蛟龙” 的筋骨,正依靠着智慧与汗水一寸寸向前延伸;而与之对弈的各方势力,也在这片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土地之下,展开了一场更为隐秘、更为凶险的搏杀。
真正的狂风巨浪,或许,才刚刚在天际积聚起第一片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