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大明宝钞在皇权背书与商业便利的双重驱动下,如春雨润土般悄然渗透,顺着大明经济的脉络缓缓流淌。民间虽仍有持币观望的迟疑,但通都大邑的商贾早已嗅到其中的商机 —— 金陵城皇家银行总行门前,乌木柜台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存兑汇兑的银票在账房先生指间翻飞,那以格物秘法印制、嵌着防伪暗纹的纸钞,正如同初升朝阳,一点点消融着白银在流通领域的霸权。
皇家银行金库中日益充盈的储备,恰似给朱允炆的海洋蓝图添上了最坚实的一笔。
端坐紫宸殿的少年天子,目光早已穿透金陵的青砖黛瓦,越过江淮平原的麦浪,落在了那片烟波浩渺的东南蔚蓝之上。他指尖划过案头《海防图》的褶皱,心中明镜高悬:真正的帝国从不止步于陆地的纵横,未来的财富密码、文明交锋的战场、霸权更迭的棋局,皆藏在那片无垠的蓝色疆域里。
春末夏初的海风带着渤海的咸湿,吹绿了天津卫的堤岸。
朱允炆携文武重臣的銮驾碾过新铺的石板路,径直抵达这座浴火重生的海军基地。
昔日不过是运河入海口的戍边卫所,如今已在营造司五年心血浇筑下脱胎换骨:花岗岩码头如巨龙探海,深入碧波三丈有余;朱红栈桥似臂膀舒展,将数十艘舰船揽入怀中;沿岸工坊的铁锤声此起彼伏,与海浪拍岸声交织成雄浑的乐章。
最令人瞩目的,当属码头中央那五艘昂首待发的 “镇” 字级主力战舰。
它们摒弃了传统福船的层楼叠阁,船体修长如剑,银灰色船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折射出凛冽锋芒。
硬帆如盾,绷得笔直承托天风;软帆似翼,轻盈调整着航向角度,两者相济,既能劈波斩浪亦能迂回穿梭。
侧舷三十六个紧闭的炮窗如同蛰伏的猛兽,漆成玄色的木框上刻着防水纹路,内里 “靖难式” 舰炮的炮口正悄然对准深海,那是格物院专为海战改良的利器,能抵御盐雾侵蚀与风浪颠簸。
“陛下,这‘镇海’号的龙骨,可是用南海百年铁力木打造,入水三年不腐!” 营造司主事趋步上前,指着旗舰舰首的铜制兽头自豪道,“船底还铺了三层鱼脂混合桐油的涂层,海虫都啃不动!”
朱允炆踏上 “镇海” 号的柚木甲板,脚下传来沉稳的质感。
咸腥的海风掀起龙袍下摆,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风中仿佛要挣脱绸缎飞向海天。他接过内侍递来的千里镜 —— 那筒身包着鲨鱼皮的精巧器物,是格物院最新的杰作,镜片由水晶打磨而成,能将十里外的帆影拉至眼前。
举镜远眺,渤海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铺展至天际,渔帆点点如碎银散落,更远处的岛屿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身后的群臣早已按捺不住惊叹。
耿炳文摩挲着船舷的炮窗,指腹划过冰凉的金属边缘,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眼中闪过炽热光芒;齐泰则捧着一本《海疆风物志》,不时抬头对照实景,眉头却微微蹙起;练子宁站在风帆之下,望着帆布上细密的经纬纹路,若有所思。
“诸卿,” 朱允炆放下千里镜,镜片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微光,声音透过海风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可知这大海之外,藏着何等天地?”
不等群臣躬身应答,他已转身面对众人,目光如炬:“南洋诸岛,肉豆蔻与丁香的香气能飘出十里之外,水稻一年三熟,田埂上随便能捡到掉落的椰子;天竺之地,棉帛轻如蝉翼,绣着孔雀开屏的纹样,宝石铺在集市上如繁星闪耀;再向西越过天方,更有金发碧眼、深肤卷发的邦国,他们造的钟表能报时辰,玻璃镜能照见发丝!”
他抬手召来内侍,揭开托盘上的锦布:“你们看 ——” 盘中红薯外皮糙褐,却透着饱满的光泽;玉米棒子颗粒金黄,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此二物耐旱高产,种在西北贫瘠之地亦能丰收,一亩可抵寻常粮食三亩,若能引入中原,可活我大明亿万生民!”
内侍又换上另一托盘,白银铸成的元宝堆叠如小山,映得众人眼晕:“西洋银矿如山,开采不绝,若能运归大明,皇家银行的根基便如泰山般稳固!”
这番话让以塞防为重的老臣们目眩神摇,户部侍郎张昱下意识摸了摸袖中账本 —— 近年西北赈灾耗空了国库,这海外之利不啻于天降甘霖。
“然!” 朱允炆话锋陡然一转,笑容敛去,语气沉凝如铅,“西洋佛郎机、西班牙诸国,已造起比这‘镇海’号更巨的战舰,舰炮能击穿丈余厚的木墙!
他们驾船纵横四海,在满剌加建堡驻兵,垄断东西商路,将香料与宝石低价掠走,转手便翻十倍售卖!”
他指向南方海平面,指尖仿佛穿透了时空:“那满剌加乃东西洋咽喉,商船过此必交重税,如今佛郎机人已在城外筑寨,若被他们彻底掌控,我大明商船出洋便如羊入虎口,命脉尽操于人!”
耿炳文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陛下所言当真?这些蛮夷竟敢窥伺我大明门户!” 他早年曾随沐英远征云南,却不知海上已暗藏如此杀机。
“朕何曾欺过诸卿?” 朱允炆抬手示意内侍呈上一封密信,“这是泉州知府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佛郎机商船已在澎湖列岛停泊,借口补给却私筑营房,水师前去诘问竟遭炮击,三名士卒当场殒命!”
群臣哗然,先前的惊叹尽数化作凛然怒意。
“故,朕今日立断!” 朱允炆踏上舰首高台,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劈开云层,“成立‘西洋贸易公司’与‘东洋拓殖公司’,授皇家特许状,许以专权!”
“西洋公司主西向,沿南洋至天竺,打通商路,建立商站,与西人争利;东洋公司主东向,探索琉球、倭国以东海域,寻找新土,播我大明教化!”
“两公司可自募船员、打造舰船、组建护卫,海外诸事便宜行事!所得利润,七成归公司及入股军民,三成上缴国库充盈府库!”
这席话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翰林院编修李谦忍不住低声自语:“此法虽新,却能集民力办大事,比朝廷独担风险稳妥得多。”
“陛下三思!” 御史王庸突然出列,跪地叩首,声音带着急切,“先秦徐福入海耗费巨万却杳无音讯,前元征日遇台风全军覆没!跨海远征耗资无数,胜负难料,若引蛮夷觊觎,沿海恐无宁日啊!不如谨守海防,与民休息!”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赵羾也出列附和:“王御史所言极是!如今国库刚有起色,若给两公司借贷过多,皇家银行信用恐受影响,臣请陛下慎行!”
“荒谬!” 周朔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脆响,“西人舰炮已抵家门,难道要等他们攻破泉州、直逼金陵,再仓促应对吗?海外之利关乎国运,岂能拱手让人!”
“周将军莫急。” 朱允炆抬手止住争论,缓步走下高台,扶起王庸与赵羾,“二位爱卿所虑,朕早已深思熟虑。”
他走到船舷边,指着海中往来的渔船:“大海从非天堑,乃是通途!昔年郑和下西洋,诸国使节随船来朝,何等荣光?若锁国自守,不出百年,我大明便会如闭目塞听之人,不知天外有天,最终被西洋诸国超越!”
“至于耗费,” 他转向赵羾,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皇家银行正需海外白银夯实信用,两公司可向银行借贷,亦可发行债券募股 —— 江南商贾富可敌国,闻海贸之利必踊跃入股,届时本金回笼,利息充盈,反哺国库,此乃良性循环,何来耗费之说?”
赵羾闻言茅塞顿开,躬身道:“陛下高见,臣愚钝未能想到此节。”
“更重要的是眼界!” 朱允炆目光扫过众人,似要将这目光刻进每个人心里,“我大明儿郎,既能在黄土上种出万顷良田,亦能在海上扬起千张风帆!这万里海疆,乃至更远处的星辰大海,本就该是华夏子孙驰骋的疆场!”
他猛地挥袖转身,声如洪钟:“传朕旨意!”
“以‘镇海’‘靖海’‘平海’‘定海’‘抚海’五舰为基,组建大明皇家海军第一舰队!”
“擢周朔为海军都督,总领舰队及两公司护航军务,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命格物院三月内研制更大远洋战舰,改良航海罗盘与海图,凡有突破者,赏银千两、授爵一级!”
“令泉州、广州知府招募熟谙海情之商人、水手、通译,月给俸禄加倍,三个月后齐聚天津卫!”
“朕,要在此亲自为西洋探索舰队壮行!”
旨意如惊雷滚过码头,岸上士卒闻声齐刷刷跪地高呼 “陛下万岁”,声浪惊得海中鸥鸟四散飞起。天津卫瞬间沸腾起来:船厂工匠举着铁锤欢呼,连夜点燃火把赶工;海军士卒扛着刀枪奔向校场,操练声震彻云霄;江南商贾的信使快马加鞭赶回,要将入股的消息报给东家;格物院的匠人更是围着战舰打转,丈量尺寸以便改良设计。
朱允炆重新伫立舰首,海风掀起他的发冠,露出光洁的额头。
千里镜在手中微微转动,镜片里的海平面正泛起金色的霞光。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大明便如这艘 “镇海” 号般,再也无法回头 —— 陆权帝国的背影正在晨曦中淡去,海权帝国的曙光已染亮东方的天际。
耿炳文走到他身旁,老将军的声音带着颤栗的激动:“陛下,臣愿率子侄加入舰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允炆侧头看来,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芒:“老将军,这深蓝疆场,正要仰仗你们这些栋梁之才。”
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旭日正缓缓升起,将海水染成熔金般的颜色。“镇海” 号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