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工程局的库房早没了往日的破败,如今倒像座藏着帝国未来的密室。
空气中交织着三重气息:老木梁散发的陈腐霉味、墙角煤灰残留的粗砺感,还有桑皮纸与未干墨汁揉成的清苦 —— 那是无数张图纸与条陈在呼吸。
占了半间屋的京城沙盘更是惊艳,粘土塑形的城墙泛着土黄,朱砂点染的官署如凝血般醒目,墨线勾出的街巷密如蛛网,连西市那座百年石牌楼都用细陶捏了檐角,瑞兽的爪子尖儿都清晰可见。
而沙盘中央,一道用初代 “洪武一号” 水泥浇筑的微缩排水干渠卧在那里,灰得发亮,像条蜷着的龙骨,正等着被唤醒。
朱祁镇(李辰)站在沙盘前,手里捏着根胡桃木细杆。
他没穿龙袍,玄色常服的袖口沾了圈水泥灰,倒像个刚从工地回来的工匠。
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锐利得能戳穿沙盘里的每一寸泥土。
两侧列着的人个个屏息:赵铁柱攥着桑皮纸的指节泛白,王瑾站在阴影里像尊石雕,工部营缮司的王主事偷偷抹着额角的汗,连刚从兵部赶来的于谦都没松眉头 —— 他青衫褶皱里还沾着晨霜,显然是接到传召就往这儿赶。
整个库房静得能听见沙盘上小旗飘动的轻响,气氛沉得像要压出水来。
“今日叫诸位来,只议一件事。”
朱祁镇的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砸在静水潭里,每个字都透着分量,“京城地下的排水系统,得彻底翻修。”
他手里的木杆轻轻点在沙盘上紫禁城的位置,那处的粘土还带着新捏的痕迹,“去岁夏秋,南城的水积到没膝,秽水顺着门缝往百姓家里灌,疫病跟着就来了。最后埋了多少人?三百二十七口!” 木杆顿了顿,沙盘上的粘土被戳出个小坑,“这不是天灾,是人祸!是那些堵得像乱麻的旧沟渠,是传了千年的蠢法子,把大明子民的命给吞了!”
话音落,他手腕一扬,胡桃木杆顺着水泥干渠滑过去,“沙沙” 声在库房里格外刺耳,最后停在沙盘边缘标着 “永定门外泄洪区” 的地方。
那处用蓝泥塑了片小湖,看着就清润。
“朕要把这条渠当‘龙脊’,东西两侧各修十二条‘龙肋支渠’,全用新水泥筑壁铺底。沿途设检查井、沉沙池,把城里的雨水、污水全收进来,顺着龙脊排到城外的净化淀塘,滤干净了再入河。”
他话锋顿住,目光 “唰” 地扫向王主事。
那眼神太利,王主事身子一哆嗦,赶紧出列躬身,声音发颤:“陛下圣明,体恤百姓,臣…… 臣心里感激。
可…… 可这么大的工程,得花多少银子?要征多少民夫啊?京城地面全挖开,商户没法做生意,百姓出门都难,到时候怨言起来,怕是…… 怕是不合仁政。再说旧渠虽破,年年清淤也能撑,这么兴师动众,是不是…… 是不是太急了?”
“太急?” 朱祁镇嗤笑一声,木杆 “笃” 地敲在沙盘边上,震得几面小旗晃了晃。
“等明年夏天,疫病再冒头,流民流离、饿殍渐增,就不急了?等积水漫过宫墙,泡坏了太庙的基石,就不急了?”
他转身走向库房角落,伸手掀开盖在那儿的油布 —— 底下码着的水泥预制板亮得能照见人影,旁边还立着截接好的水泥圆管,接口处严丝合缝。
“你们看看这东西!‘洪武一号’水泥,扔在水里泡十年都不烂,比石头还硬!用它修渠,能保一百年通着!你们年年清淤要花多少银子?岁岁补渠要耗多少人工?哪个更划算,哪个更能救百姓,你们心里没数?”
他弯腰抄起块水泥板,“咚” 地顿在地上。那声音沉得发闷,震得几位官员的靴底都发麻。
“还有民夫 —— 朕啥时候说要征徭役了?”
他转头看向于谦,青衫下的肩膀挺得笔直,“于先生,朕打算从内帑拨一部分银子,再让皇家商会担保,向皇家银行借一笔款。用‘以工代赈’的法子,招京里的流民、贫户来干活,按天给工钱、发粮米,能不能解这‘劳民’的困局?”
于谦终于动了动,眉头皱得更紧。
他盯着那堆水泥预制板看了半晌,才沉声道:“陛下,若银子来路正,发得及时,确实能安民心,还能把流民拢住,稳固京畿。可这工程太大了,不是三五天能完的。管理调度要是出了岔子,再有人从中贪墨,把工钱扣了、粮米换了,到时候百姓闹起来,好事就变坏事了。”
他的目光扫过工部和顺天府的官员,那眼神像在提醒 —— 这些人手里的猫腻,别以为没人知道。
“于先生说的,正是要害!” 朱祁镇接过话头,木杆在沙盘上划了个大圈,把整个京城都圈在里面。
“所以这工程不能用老法子,得搞新的项目管理!”
他朝赵铁柱抬了抬下巴,“赵司正,把朕拟的《京城排水工程管理条陈》念给诸位听听。”
赵铁柱早把桑皮纸攥得发热,闻言赶紧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像敲钟:“遵旨!《条陈》第一条:成立‘京城排水工程总局’,直属内廷,陛下遥领总局令,西苑工程局管技术,工部、顺天府协管民事。第二条:工程银子由皇家银行设专项账户,每一笔支出都要经工程局技术审核、总局批文、银行核验,三方都签字了才能拨,谁也别想伸手捞!第三条:招工匠民夫按‘班组’编,搞‘工分’制,每天查活儿,干得好的多给钱,干得差的就淘汰!第四条:买物料全要‘标准化’招标,水泥、石料都有定好的规格,由皇家商会的工坊统一供,敢用次品充数的,连人带坊一起查!第五条:施工分段落来,挖一段填一段,尽量不耽误市面生意。还设‘民情协调使’,专门跟沿途商户、百姓谈,谁家受了损失,该补的补,该赔的赔……”
一条一条念下来,库房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几位官员的眼睛越睁越大 —— 这哪是管工程?这分明是张密不透风的网!以前他们靠拖延工期、模糊账目、偷换物料捞钱的法子,全被堵死了。
顺天府治中咽了口唾沫,偷偷瞄了眼王主事,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这法子…… 法子是好,可太繁琐了。
下面的吏员怕是学不会,到时候耽误了工期可咋整?还有…… 还有京城地下乱得很,官绅的老宅地基、前朝的旧沟,要是挖的时候碰着了,人家找上门来闹,咋解决啊?”
“学不会?” 朱祁镇的眼神冷了下来,像结了层冰,“学不会就换人!朕要的是能把活儿干成的人,不是只会找借口的废物!至于地下的情况……” 他朝阴影处抬了抬下巴,“王瑾。”
王瑾立刻从角落里走出来,指尖还沾着点炭墨 —— 这几日他几乎没合眼,白天找车马行的车夫问土质,晚上跟丐帮子弟查井水,连工部压箱底的旧档案都借着 “核对民情” 的由头翻了遍。他把一卷粗纸摊在桌上,纸上画满了炭笔线条,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圆圈代表古井,横线代表旧沟,三角代表地基。
那是京城部分区域的地下推测图,虽没覆盖全城,却比工部那些泛黄的旧图纸详细十倍。
“这…… 这是……” 王主事凑过去一看,脸 “唰” 地白了。
图上标着的几处旧渠位置,跟工部秘不示人的存档一模一样,甚至连某条沟的转弯角度都分毫不差!
“地下有啥障碍,提前标出来。能绕就绕,绕不开就加固,再跟业主谈。”
朱祁镇的声音很平淡,却压得人喘不过气,“要是有不清楚的地方,就用工程局新做的‘勘探钻杆’,往地下钻几尺,取土样来看!总之,朕不想听见‘可能’‘或许’,要的是确切的方案,能走得通的路!”
他扫了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回于谦身上。“于先生掌兵部,该知道后勤对打仗多重要。
这排水工程,就是朕跟京城的旧毛病打的一场仗!
沟渠是大明的经脉,经脉通了,身子才强;经脉堵了,病就来了。
今日这会不是来听你们诉苦、推活儿的,是来定方向、立规矩、分责任的!”
库房里彻底静了,连窗外工匠的号子声都飘不进来。
反对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慌神 —— 皇帝的准备太足了,决心太硬了,连新法子都想得滴水不漏。
那套 “项目管理” 像把锁,把他们熟悉的那些歪门邪道全锁死了。
于谦盯着沙盘上那条灰色的 “龙骨”,又看了看桌上的地下图纸,最后目光落在朱祁镇脸上。年轻帝王的下巴绷得很紧,眼里全是不容置疑的劲。
他原本准备好的几句劝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化作一声叹气。
“陛下既然都规划好了,决心也定了,臣…… 没别的意见。
只盼着陛下推行的时候,多听听百姓的声音,别让好事最后办坏了。”
他心里清楚,这渠一挖,流出来的不只是清水,更是能冲垮旧秩序的洪流。
朱祁镇点了点头 —— 于谦能表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那规划就这么定了。各部门按《条陈》准备,三天后,朕要看到分段施工的详细计划和预算。”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着,声音里却没多少底气,各自心里都打着小算盘。
官员们走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库房里只剩朱祁镇、王瑾和赵铁柱三个人。
朱祁镇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工地 —— 工匠们正扛着水泥袋来回跑,灰烟飘得老高。
他眉头皱了皱:今天这会只是开头,真正的阻力还在后面。
那些靠旧法子捞好处的官僚,那些习惯了守旧的势力,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工程推进。
“铁柱。”
“臣在!” 赵铁柱赶紧上前一步。
“水泥的量产不能停,质量更得把严。这排水工程一启动,要的水泥可不是小数目。”
“皇上放心!老臣已经把窑口加了三倍工匠,每批水泥都要经三次试压,绝不敢出半点差池!”
朱祁镇 “嗯” 了一声,又转向王瑾,声音压得低了些:“盯着工部和顺天府那几个人,还有李茂山那边。之前断蜂窝煤的路没成,毁试验田也没成,现在朕要动京城地下的根基,他们肯定不会安分。”
王瑾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右手在胸前快速比了几个暗语 ——【网早就张开了,就等他们动了】。
朱祁镇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满是水泥的青涩味和新翻泥土的腥气。
他好像已经听见了,挖掘机的轰鸣声要在这古老帝都的地下响起来了。
这是场硬仗,要跟旧秩序打,跟既得利益集团打,还要跟落后的技术条件打。
可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 那里有清水润着京城,有钢铁轨道通到南北,还有巨舰在大洋上航行。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点。”
他在心里默念着,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笑,“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旧堤坝结实,还是朕用‘洪武一号’铸的新根基,更牢不可破!”